第43章 虎啸松涛万兽喑,雷崩云峤空寂灵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初记得,小舟吱呀声不绝,江水微腥,奇石绿树杂两岸,怎一个志趣盎然?

却不想,

仙居飘渺寒冰魄,鬼畜森然热血魂。

一入天门深似海,全不似书中那般。

石伢子茫茫然睁开双眼,只觉着浑身上下都酸疼得厉害,有过这经历的人都知道,这是在梦里头拳打脚踢、上山下海耗费了太多心神。

乡下人的心里头藏不住事,白日里头若是见不着个真章,这夜里啊就是翻江倒海的想,不是自家的公鸡进窝棚了不,就是隔壁老王家的母猪下崽了没,如此了了。

照道理讲这累了一天了,是该睡个踏实觉了,可从王家岭到开阳峰这一路上的人和景,却走马观花似地在石伢子的梦里演了个遍,即便是醒了,这眼前还是晃晃悠悠的,分不太清楚。

一直到那头顶上的紫竹透出红光,石伢子这才惊觉日头已经大亮。

“嘶……”

“我这是在开阳峰上?”

“我要修仙了?!”

恰巧此时窗外响起一片叽叽喳喳的鸟唱,石伢子推开被头起身,正好见着一道乌光飞逝,随后一个圆滚滚的黑影便从天而降。

皂袍收敛,发带无息,大师兄的鞋尖只是在那一地的黄叶上轻轻一触,继而双脚站定,莫说地动山摇了,竟是连一星半点的碎泥都不曾溅起。

若不是亲眼所见,石伢子打死都不会将“身轻如燕”这四个字同五大三粗的大师兄陈清风联系起来。

“大师兄真真厉害~~”

此情此景,石伢子忍不住如当初在王家岭听到说书高潮处般惊呼出声。

仙人已绝尘,五识尽通神。

石伢子的低呼还在喉咙里的时候,陈清风已然转身,一张胖乎乎的圆脸望向石伢子,嘴角含笑。

“嘘~~”

大师兄将食指竖在唇前,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许是昨日里实在太疲累了,除了石伢子外,另外三个娃娃竟然都仍在酣睡。即便隔了两道竹门,依旧听得到王德第清晰的鼾声。

石伢子正会意点头,却见大师兄又朝自己笑着招了招手,明白过来的石伢子赶紧蹬腿伸臂将上下的行头胡乱穿了个齐整,随后轻手轻脚地出了紫轩楼。

…………

“昨晚睡得可好?”大师兄一边说着一边将石伢子翘起的半边衣领拉平放下,脸上是一贯温和的笑意。

石伢子听了小脸倏地一红,一半是因为自己匆忙间的衣冠不整,另一半则是不知该如何开口。温床暖被都有,结果自个儿想心事想了半宿,石伢子竟是觉着对不住大师兄的一番厚意。

“怎地?莫不是床褥被子放得久了,睡不舒坦?”大师兄见石伢子沉默不语便好奇问道。

“不是,被褥都暖和着呢~”

石伢子卖力摇着脑袋,心里头却犹豫着是不是该把肚子里的疙瘩告诉大师兄。

“人人都说修仙好,万贯家财皆可抛。可为何这一路走来石伢子却只见到了刀光剑影、兄弟相杀?”

有了望江楼和徐家大宅的经历,这些话在石伢子的喉咙口转了三转最终却是被他咽了回去,嘴上说出来的话终究是换成了“石伢子只是有些想家,却劳师兄费心了。”

“俗语云,父母在、不远游,尔等不过童稚年华如今却要阔别千里,念亲思忧,分属人之常情。”大师兄微微一愣,继而叹息颔首道,“石伢子纯孝,为兄甚是欣慰,今后这开阳峰、紫轩楼就是你的家了,你且放宽心住下去,为兄向你作保,一得空了便会去王家岭照拂你娘亲。”

虽是遮拦之语但石伢子思家之情却是事实,如今既然得了大师兄的承诺,石伢子心中也是欢喜,忙不迭地开口致谢。

大师兄与石伢子说话虽是刻意压低了声线,可是这听风坪林密叶盛,叽叽喳喳的鸟唱声连绵不绝,不一会儿的功夫,其他三人也都是醒了过来。

见了大师兄当面方知自己睡过了头,三个娃娃羞惭抓耳暂且不提,那陈清风却是背负双手,已经开始了早课。

“修仙一途,人人艳羡。可究竟如何修仙?怎能修仙?夙愿者上查先贤典籍,下访名山幽径,费尽了机巧心思,蹉跎了大好年华,到头来十有八九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想来那道成皇帝你们也是听过的,穷一国之力,供养炼丹、符箓术士近千,几十年下来除了一身沉疴和一座空荡荡的国库外竟是连一道仙法的影子都没瞧见。

缘何?

赤手耕田,徒步远行,竟不知牛、马为何物。

这,便是不得法!”

大师兄陈清风负手站在坪地上,朝着石伢子他们四人侃侃而谈,“我上都宫深藏典籍千万,阵、术、丹、剑无所不包、无所不有。

这——便是法,尔等得天幸,身负寅虎命脉,能够习得这《伏虎经》便是得了大法。”

“兵法云:‘天时、人和、地利’,尔等这三样都占了遍,焉有不成之理?!”

朝阳似血,透过那层层叠叠的障叶洒在大师兄的脸上,将他那张和蔼可亲的脸庞都染出了几分凶性。

“《伏虎经》分炼体、行气二篇,这其中炼体又有锻骨、易经六十四式,每式都有不同的行气法门,依次往上,共有化形、起意、明皇三层境界。“化形”入门便是“小、无”修为,“起意”得成,“相”字无碍,若是修至明皇大成,莫说是“般”字境界,便是“若”字、“大”字也不是痴人说梦!”

于石伢子四人而言,师尊那一句“十年入般字”本身就带着魔性,更何况大师兄粗着嗓子喊出这一番豪言,四个娃娃都被撩拨得热血沸腾起来。

“锻骨、易经,顾名思义便是打熬气力、扩充经脉之用。这六十四式脱胎于虎形,至刚至猛,于尔等将来筑基开窍有不可多得之妙用。”

“现在,某家便传授第一式,卧虎欲奔~”

陈清风说完便深吸一口长气,右脚微抬,离地堪堪有一尺之距,继而脚弓向内,侧着脚掌向外凌空横移半步。高高抬起、轻轻落下,只见那一双棕灰色的布鞋甫一落地,便如耥板收谷般,向外推出一堆寸高的黑泥,堪堪没过脚面。

又见他上身双臂内收至肋下,十指弯曲指肚紧贴下节内侧,仿若饿虎利爪內缩、纵越欲奔之姿。待得石伢子他们将这架子看得清楚了,这才抬头远眺,开始屏息蓄劲。

说书人口中,习武之人讲究的便是“丹田一口气”,“气息悠长则劲力不泄”,这一口气的长短便是强弱的分别,就好似看那太阳穴是否高高鼓起一般,是武林高手的分水岭。

石伢子不明白这修仙之人是否也是这个路数,只是本能地觉着大师兄眯缝着的双眸里开始透着些许寒光。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明明是日出风起的时辰,可陈清风方圆一丈之内却片叶不曾翻身,一股子没由来的燥气烧得石伢子几个额头生汗,忍不住低头将额角抵住衣袖来回擦了两遍,再抬头时却只见屏住鼻息小一会儿的大师兄早已是胸口高高鼓起,原本宽大随性的皂袍几乎撑满欲裂。

“水满则溢,气冲则裂,尔等切记!仙家大拿惯是蓄江河湖海之精以成雷霆万钧之势!”大师兄明明是双唇紧闭,可这一句训诫却是“轰隆隆”响彻在石伢子四人的耳边。

“传音入密?这是修道之人才会的传音入密之术!”石伢子盯着大师兄微微颤动的喉咙,禁不住喃喃自语道。

这“传音入密”一不至于晦涩难学,二谈不上术法高深,实则是说书人口中已经烂大街的招数。只是再怎么烂大街,光凭喉结耸动就能借着灵力外溢模拟发声,那也是“小”字修为才能使出来的仙家道法,石伢子他们这一连串鲤鱼跃龙门的奇遇中却也是头一回碰到。

话梦成真、评书变现,石伢子尚未来得及诸多感慨,只听得那边厢突然“嗷~”地一声巨响,一如虎啸山林惊怖飞鸟走兽,又如霹雳咤响空灵万籁俱寂。

雷动九天,呼风唤雨方显道家神威。

陈清风一喝之下,突如其来的燥气顷刻间便又走了个干干净净,只见他粗若铁桶的壮腰猛地一扭,带得腰间那两指宽的束带上下翻飞如鞭蛇乱舞。

“卧虎欲奔,万兽俯首!”

陈清风双手虎爪猛地向前一推,彷如龙吸水一般搅得身周数丈风起云涌。只听得“嘭嘭嘭嘭嘭~”炸响连环,石伢子肉眼可见,大师兄双臂挺直,脸上横肉微颤之际,爪前一丈远处突现层层涟漪如明镜碎裂——那无色无嗅、看不见、摸不着的空炁竟是被他赤手打得灵台崩碎!

明明伏虎六十四式,单止起手一势,威力竟如斯夫。

息窒脉凝、颅鸣若磬。

四个娃娃一动不动呆立当场,俱都被吓出了一身冷汗,胆子最小的李进甚至隐隐间有股尿意直蹿心头。

陈清风收功少歇、平复气息,好几个吐纳之后,那脸上犹如彪虎一般的狠戾决绝才渐渐消散不见。瞧着身前四个娃娃目瞪口呆的模样,陈清风却没有如卢明月那般骄矜自得的神色,只是伸手摸了摸石伢子的发髻,微微露出一笑,“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师兄方才这一式看着威力十足,却也并非什么难为之事,只要尔等清心静守、勤加苦练,只消得几个寒暑的功夫,亦能从容做到为兄这个地步。”

“家父曾有言,‘拳有拳法,气有气门,每一门奥义,拳脚姿势、呼吸吐纳、灵力运转皆是自成体系,缺一不可。合则事半功倍,分则画虎类犬。’随意一击便有如此威力,足可见大师兄筋骨之强盛,已臻化境。”

石伢子并着王德第、李进正懵懵懂懂的功夫,一脸惴惴的徐望峰却是双手抱拳冲着陈清风一揖到底。

四个娃娃中唯有徐望峰一人称得上“家学渊源”,要知道他老爹徐博自得了都宝斋的差事便一刻都不曾停了修仙长生的念头。可仙家道法哪里是那么好求得,这么多年殚精竭虑地服侍,可开阳峰上除了徐望峰出生时赐了块延年益寿的暖玉,便只传了几手勉强算的上仙家把式的拳脚,强身健体、鹤发童颜不假,可那所谓的飞天遁地却是想也不要想。

没奈何的徐博屡求未果便转而求其次,把心思都花在了世俗武林中,泼天的银钱撒下去,倒真让他寻到了好几处世家的不传绝学,十数年勤学苦练下来,他和自家兄弟对这拳脚功法的见地倒也称得上是手里行家了。

有着徐博和徐朗的言传身教,这徐望峰的眼光自然也是不差,这《伏虎经》的功夫是仙非俗,大师兄只凭着肉体凡胎的演练便能做到那灵气炸裂的效果,这不是大拿还能是什么?

“为兄痴长几岁,这筋骨打熬的历练自然也多上一些,尔等切不可妄自菲薄,但须勤练苦熬,自然有那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日子来到。”

四人口中应诺,紧接着便学着陈清风再次摆起的架势,一招招、一式式地演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