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哭累了。
这场不期而遇,耗尽了她全部的心力。
自希娴懂事起,她印象中的母亲是浅淡温和的。她笑起来浅浅,有一双酒窝,在唇角处。她说话平平淡淡,语调略显低沉,是那种波澜不惊的低沉,几乎没用过激烈的词。
哪怕生气的时候,也只是沉默而冰冷。
母亲是冷美人。
父亲对任何专业外的事都兴趣寥寥,即使对着希娴,也是平平淡淡的。
父亲独爱母亲,他的内向只有对着母亲才散发开朗。母亲生气的时候,他变得格外殷勤,他会用殷勤掩饰自己的惊慌。她的爸爸,希如海,在外名声显赫的教授,专业权威的象征,在家里对着老婆,是另一番样子。
希娴静坐在黑暗的客厅里。她在思索母亲发火的原因,脑子里却塞满了这些与主题无关、不着边际的生活片段。
她何曾见过母亲这副样子?
她忽然想到,如果父亲在家,他会怎么处理?
是不是又会绕在母亲身旁团团转,倒茶送水,嘘寒问暖。
放下一切学术研究,专心地陪伴母亲,直到她情绪好转?
希娴看向母亲,她蜷缩在沙发里,不知有没有睡着。
希娴从卧室里取了一床毯子盖在母亲身上,母亲仍是安安静静、一动不动,像一尊沉默的雕塑。
希娴去厨房里给自己倒了杯水,喝了两口,发现绣球花快要枯萎了,花瓣又掉了好几片,散布在浅灰色的大理石台面上,有些扎眼。
她一点点将掉落的花瓣用手掌拢到一处,扫进自己左手的掌心中,掌心起潮加速了花瓣的腐败,花瓣的边缘有了折痕。她坐回沙发上,又从茶几上抽了一张纸巾,将白色的花瓣又倒在纸上,她想象它们是蝴蝶,停在纸上,随时都会飞走。
希娴头一回失眠,明明觉得很累,却睡不着。
她想,也许方磊会给她发消息,但她没有勇气看。
做一些无聊的事情,好像只为让自己有事可做。
生活中有许多医治烦躁的良药,忙碌是一种。
逃避也是一种。
希娴甚至想,等黎明的曙光再度来临,她会发现自己睡醒在床上,方磊会对他和煦地微笑,昨天的一切只是一个梦。
妈妈会在电话里说,我晚上到家,不用来接我,我打车到你的公寓。
这样,希娴就有机会错开母亲和方磊的相遇。
那样剑拔弩张的会面。
那样陌生的两个人。
都不会出现。
但是,现在一切都没有机会了。
希娴在胡思乱想中熬了一夜。
早上迷迷糊糊地醒来,茶几上的绣球花瓣已完全枯萎,她们被空调抽干了水分,像一只只蝴蝶的尸体。
厨房里有炒菜的声音,微波炉“叮”了一声。
对面的沙发上,只有一床空毯子。
希娴背靠着沙发闭眼缓了片刻,觉得眼前看到的不像是真的。她头晕晕的。
“希希,来吃早饭。”
母亲系着围裙,站在开放式的厨房里,站在流离台的另一边,对她说话。
语气平和,语调沉稳。
如果不仔细听,察觉不到嗓音中的低哑。
母亲依旧是那个端庄大方的冷美人。她摘下围裙,在水池里洗了手,擦干。走到餐桌前坐下。
两杯牛奶,两片面包,一份炒鸡蛋,一瓶胡椒粉。
希娴站起来,走向餐桌,拉开椅子坐下来,刚才头晕的感觉,也许是因为低血糖,现在坐定下来,眩晕的感觉压下去了些。
希娴拿起杯子喝了一口牛奶。
母亲在往面包片上的鸡蛋上撒胡椒粉。
母亲垂着眸,侧颜上有些许浅淡的瑕疵,眼袋处泛着淡青色。
母亲将胡椒瓶放好,用盖子盖好,抬眼看希娴。
希娴看清楚母亲的眼白里充斥着细微的红血丝,这让她看起来有些憔悴。
她说:“快吃吧。吃完我们去火车站。我已经买好了火车票。”
“几点的火车?”
“下午两点,到家正好赶上晚饭。我跟奶奶说过了。”
“妈妈……”希娴看着母亲。
母亲仿佛没有听到,专心地咬着面包。
气氛压抑极了。
希娴知道母亲是不打算说昨天的事了。
希娴看了眼手机,现在是八点半。微信里有一排未读列表。
她没有点开。
希娴小口小口地咬着面包和鸡蛋,其实在口腔里甚至分辨不出粗粗的面包颗粒和略微有些腥气的鸡蛋有什么区别。
她只知道她此刻应该听母亲的话。
因为,母亲终于变回了之前的样子。
至少看上去是这样。
吃完饭。母亲洗盘子和杯子,希娴开始整理行李。
母亲放在墙边的行李箱甚至没有打开过,也许她原来想的是在希娴的公寓里住两晚再赶在除夕夜回家。
但是,现在母亲一刻也不想在这里留了。
希娴从衣柜里拿出换洗衣服,一件件折进行李箱里。再找鞋子和帽子,最后她打开首饰盒,取出一件耳环和一件项链,打算拜年的时候戴上。项链压在首饰盒的下层,取掉上层的盒子,希娴发现首饰盒的下层有一只银色的袖口。
上面刻着LF,是方磊落在洗手间的台面上的。
当时,她只找到了一只,先收好了,准备等找到另一只后再还给他。
希娴拿着袖扣仔细地看了看,脑子里浮现出方磊扣袖口的动作。
“希希。”母亲的声音从希娴背后响起。
希娴回头。
母亲摊开掌心,手心里有银闪闪的扣子。
“你是不是在找这个?”母亲看上去面无表情。
希娴走过去,从摊开的掌心里取过扣子。
“方磊的?”母亲问她。
希娴愣了愣,想母亲这样问的意思。
“算了。”母亲似乎是自言自语,“你们睡在一起了。”
母亲用的是肯定的语气。
希娴也不解释。她转过身将袖扣凑成一对,放进首饰盒。
当她以为这个插曲已经过去的时候,母亲才幽幽地解释起来。
“掉在盥洗台下面了,我到家的时候洗了个脸,踩到的。我看到上面刻了字。”
希娴听着母亲自言自语的说话声,一边背过身将行李箱合上,拉上拉链。
又想到了什么,去医药箱拿了胃药放进随身的小包里。
母亲坐在沙发上,看希娴忙来忙去。
最后,她说了句:“你们做措施了吗?”
希娴脸红了一下,微微点头。
然后就听到母亲悠长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