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屋坐落在逸林县的云舒山上,门头上用块简易的木板清清秀秀的写着四个大字:言清书院。此时正值下学时间,大门敞开正好将这书院里里外外一览无余。那大门正前方有两间屋子,一间是用于学生上课的学堂,一间是用来待客的厅室。房屋靠左边有两间屋子,分别是卧房和书房,靠右边的是一间小卧房和一间厨房。这小院虽然小是小了一些,但是屋内陈设一应俱全,干净敞亮。青瓦白墙正正方方,清简板正的模样活像个老夫子。
施殒与阿莫都隐了法力换上了人界的装束,施殒褪去了黑衣赤发,就连那红色的眸子也隐了起来,像墨水一般倾泻而下的乌丝刚好齐腰,半梳着一个简单的发髻。一身青色长裙飘飘洒洒宛如人间仙子,脚腕上的铃铛系在了腰间,微风拂过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阿莫则换上一件棕色短衣,黑色束脚长裤,一身装束显得整个人干脆利索。
屋里的人见屋外似有人影驻足便迎了出来,施殒抬眼一看,出来的是一位十七八岁的青俊小生,他身形修长挺拔,剑眉星目,气宇轩昂,身着一身青色麻衣,束着高高的发髻,活脱脱一个仙风道骨的小道士。
阿莫不知施殒当下是什么心情,反正他自己倒是激动得想流眼泪。他翘着嘴角嘟囔道:“哼,你这臭小子害我们一通好找,原来是藏在这里躲清闲了。”
“你们是…”少年来回打量着他们,露出茫然无措的神色。
施殒见那少年虽然比别人多了一魂一魄,却并不比常人通透灵光,反而适得其反蒙昧晚慧。施殒想来必定也是翟星河自己的意思,他天性通慧,想必参悟了太多人事复杂,于是想到这人界来做一场浑噩的凡人,随波逐流飘渺人间。
施殒直直的望着那少年的眸子,仿佛看的不是眼前的面目,而是那身躯之下的魂魄。“既然你选择忘却前尘重活一次,作为友人,理当成全的。”说完便走上前去断了一缕头发编作手绳系在少年腕上,“我叫施殒,这手绳系在腕上除了你我之外再无旁人能够解开,在这三界之中你若遇见危险便将它解开,我会立即前来搭救。”
少年依旧直愣愣的看着他们主仆二人,心中暗想:什么前尘什么重活?这二人怎么说起话来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约莫是外乡来的游客吧。瞧那男子胖乎乎圆滚滚的看起来倒是十分惹人喜爱,那女子相貌虽是绝美,但面色太过苍白少了些生色。又陡然想起老师曾教导过,世间之大无奇不有,莫以自身见识短浅而大惊小怪。更何况那女子还在自己腕上系了个手绳说是遇到危险会保护他,想必肯定不是什么歹人,大概只是行事与常人不同罢了。那少年恭敬一拜道:“多谢姑娘美意,小生便恭敬不如从命收下了,只是我约莫是用不上的,我和老师在此地相依为命生活了十七年,这里一向太平安乐,并未出现过任何身处险境的情况。”
“如此说来这里倒是个世外桃源的好地方。”施殒四处打量着道。
“乡野小村,不足挂齿。二位远道而来不妨到院里坐坐歇歇脚,老师他老人家最欢喜和有趣的人交朋友,只是他老人家现在正在午休,二位先到厅室喝杯茶解解乏可好?”
阿莫还没等他把话说完就满口答应着好,自顾自的走进院来。
踏进门来,是一块平坦小院,院的东角正铺晒着红枣。地面铺着一张竹席,上面晒着又大又圆红彤彤的红枣,它们肆意的仰躺在竹席上接受着这难得的秋日阳光的沐浴,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甜香味,沁人心脾。阿莫小声的对施殒说道:“怎么做了人也没改掉这个晒红枣的习惯。”说着忍俊不禁的笑出声来。少年见阿莫谈论自己略微羞怯的挠着头说:“这座屋子的背后原本是一座荒山,十岁那年我求着师傅带我去后山开垦荒地试种下一棵枣树,没想到那荒地竟然异常的适合种植枣树,于是我便开始陆陆续续的开垦种植,直到现在这后山已经变成了一片枣林了。”
“那为何独独只种植枣树?这院落离市集如此遥远,何不也种植些其他的蔬菜瓜果自给自足,也免了这来回的路程。”施殒不解的问道。
少年淡笑道:“在我们这个地方种植蔬菜瓜果的人家不计其数,但是却没有人家种植枣树,他们若想拿些枣子去解解馋只管来拿,有些交情的人家拿自家的东西来与我交换,不论何物不论多少我都与他交换,所以我并不短缺食物,也随心而去继续种植我的枣树。”
阿莫拍手叫绝道:“妙得很,这样不仅各取所需,还广交好友,即使远离市集也不会孤单落寞啦。”
“元清,是谁来了?”居室里一个苍老而有劲的声音在询问。
“老师,有两位访客。”叫元清的少年应声回答道。
“请他们到厅房稍坐片刻,我马上就来。”话毕,又接着嘱咐道:“记得上茶。”
“是。”说着便领着他们向厅室而去了。
一踏进厅室便有一股淡雅的茶香迎面而来,施殒和阿莫只觉周身的血脉心跳霎时变得缓慢懒倦下来,心中郁结之事全都飘渺散去无踪无影。茶案放置在屋子的左边,由一张巨大的紫檀木直接切割而成,再用上等蜂蜡细细打磨整个桌身,不仅保留了树木原始的纹理,而且也使得桌面光滑透亮,也增加了使用寿命,不论经过多少年代更替,茶案依旧如新。在茶案的最右边有一个小小的洞孔,用来插上应季的花束,现在插的是桂花,整个房间因为这一枝小小的桂花而显得勃勃生机。厅室的右面放置了一把古琴在当中,两边各自摆放了一个矮桌,左边桌上放置着香炉鼎,右边放着几本闲散书籍和琴谱。背后是一个由竹节打造的简易书架,上面放的倒不是书,而是各式各样的茶罐,有陶瓷的,有琉璃的,有竹筒的,有木质的等等等等,形形色色大小各异,琳琅满目。这屋子只怕是这里所有房间里最精致的一间,和外墙的模样完全天差地别。
施殒和阿莫并排而坐,元清给施殒上了一杯红枣桂圆枸杞茶,给阿莫上了一杯薏米红豆茶,恭恭敬敬的说道:“二位请慢用,我这就去迎老师来。”
施殒点点头以示同意,元清走后阿莫打开茶盖一看是薏米红豆茶就把茶盖一扔:“他是不是在暗示我减肥的啦?”
施殒喝了一口自己的茶道:“这约莫是明示了。”
阿莫又是一记白眼道:“我是绝对不可能减肥的啦,你看看我这白里透红的皮肤,厚实可爱的身材,放眼整个三界那里去找比我更可爱喜庆的模样。”
“这有何难?猪圈里多的是。”施殒眼也不抬的说道。
阿莫斜着眼睛盯着施殒道:“哼,你现在没事了又开始拿我打趣了是不是?我跟你说哦,你以后有事别来找我,我当初应征的时候地君是让我照顾你的饮食起居的,可不是和你一起作奸犯科的。”说完插着手背过身去。
施殒自知理亏赶紧哄劝道:“莫气,吃我这碗茶可好,十分甜香。”
“那还差不多。”说完一把接过施殒手里的茶来喝了一口,醇香浓郁的红枣味在唇齿之间蔓延开来,整个心脏仿佛被一件棉柔的袍子包裹起来温暖又厚实,阿莫仰起头来几口便把茶水喝了个干净发出“啧啧”的声响,然后又把茶碗里的红枣桂圆枸杞子一并吃掉才满足的砸吧着嘴。
“小友久等了吧?”元清搀扶着一位白发老翁缓缓走了进来,他身着一身白衣,一头鹤发也像元清一样束着高高的发髻。雪白的胡须一直延伸到胸前,老翁虽为凡体却有着仙人气度,令施殒想起天界那些道行高深的星君神君,只是……这位老翁似乎在哪里见过。
老翁落座在施殒和阿莫的对面,缓缓抬起头来,那双苍老却明亮的眼睛在落到施殒面上时透出惊异的神色,施殒轻轻蹙了一下眉头问道:“老先生见过我?”
老翁随即转和了神色道:“呵呵,是这样,六十年前我曾短暂相交一位朋友,小友与其确有几分相似,不知小友如何称呼啊?”
“施殒。”
施殒话音刚落,老翁脸上的笑容便逐渐荡漾开来,随即说道:“那这位小友呢?”
“我叫阿莫啦。”
老翁心中暗想:倒是两个行不改名坐不改姓的主。随即又温煦的问道:“二位远道而来,一定还未用膳吧?”
“不瞒您说啦,我这半个月来都没有踏踏实实的吃过一次饭叻!”阿莫摸着自己依旧圆滚的肚子小声埋怨的说道。
施殒回过头来看向阿莫,适才想起他这半个月来必定是提心吊胆食之无味寝之无眠的,她自己是天人之躯不需要进食,所以她没有吃饭的习惯,但是阿莫灵力浅弱是需要靠饭食和药材来额外进补的,让他饿了半个月自己真是罪过罪过了。
元清一直陪坐在老翁身侧,听阿莫说起他们半个月没好好吃饭不由心中一阵暗叹:难怪那位姑娘面色如此苍白,原来是饿出来的。方才二位在门外叽叽咕咕的说了一大堆前世今生的胡话,搞不好是饿出神经错乱了,哎,原来也是两个可怜人啊。
老翁听了也不由的抚了抚胡须道:“是老朽怠慢了,元清,赶快去看看厨房里有什么好菜,做几道饭菜来请二位小友用膳!”
“我和你一块去吧,我们阿殒嘴挑得很,只有我做的饭食她才勉强吃上几口。”说着便准备站起身来和元清一块走。
施殒拽过他来在耳边交付了几句:“不可使用法力,以免暴露行踪。”
阿莫小眼睛滴溜溜的一转假装说道:“哎呀,我知道啦,我不会铺张浪费的啦,我就做几个下饭菜好勒。”
老翁立刻说道:“二位小友莫要客气,厨房里的食材尽可使用,缺什么让元清下山去买。”
“好,那你们聊着啊,我们去准备饭食,马上就好的。”阿莫拽着元清就走了。
“这下可否告知姓名了?”施殒单刀直入的直接询问老翁。
老翁呷了一口茶缓缓道来:“对于老朽而言漫长又悠远的时光不过是小友的弹指一挥间。此刻我老了,而小友却依旧年少,你说这是否就是人神之间的不公呢?”
施殒始终也没记起来他是谁,他说话的语气那么熟悉,每当能抓住一点蛛丝马迹的时候思绪又飘乎到很远的地方去了,施殒心中暗想:或许曾经与此人短暂相识,但似乎并未深交,否则不至于一点印象也没有。
“你当我是挚友,而我却无法将你认出,实在愧对挚友二字。”
“无妨的,是我现在又老又丑了,你认不出我来也是自然。”老翁虽面带笑容,但语气里依旧透露着些许遗憾。
施殒索性强制将话题扭转到另一个方向,四处打量道:“你这小屋倒是十分清雅小致,大概废了不少心思。”
老翁遥思起来说道:“我到此地开设书院已有六十年之久了,平日里靠收几个学费教孩子们识点字断点文为生。村里人都是些善良淳朴的人家,见我清贫如洗便帮扶一下,家里有什么吃的用的都赠于我一些,你瞧,这屋子里的东西可都是大家送的,就这样一点一点的才形成了书院如今的样子。”
施殒见他毫无长辈说教之派,谦逊底下得竟像个晚辈在讨教,心里倒生出一丝敬仰。“先生教书育人如同施粥散财,施粥散财可以填补饥寒,教书育人则能传德开智。一个人的能力太过薄弱,能做的事情也极其有限,但再微妙的影响在六十年的光阴里也足够长成大树福荫后世。此地友邻和睦,安居乐业,其中无不有先生之功劳。”
老翁听施殒如此说来竟是受宠若惊,开怀道:“小友有所不知,这些年来我为了修身立德至今滴酒不沾,今日你来,又说着一番话,我自觉我这一世也算功德圆满了。今日是我这六十年来最开心的一天,我必须得放开戒律好好的跟你喝上几杯才是。”
“老先生,你是要阿殒陪你喝酒吗?”阿莫系着个白围兜端着菜正好从屋外进来打断了老翁说话。
老翁笑道:“是啊!”
阿莫连连摆手道:“哎哟喂,老先生,你不要看她现在正儿八经的样子,都是骗人的啦,她喝醉酒了不要吓死人哦,无事生非,无恶不作,无法无天的啦!”
施殒把脸一沉,挥了一把手道“来,把酒拿来。”
“阿殒啦,你要听劝啊,不能把老脸在这里丢光了哦!”阿莫附身劝解道。
“过于客气也是一种不礼貌的行为,这不是你告诉我的道理吗?”
阿莫找到了翟星河的一魂一魄心里也高兴,嬉笑道:“好吧好吧,大不了我替你喝几杯好啦。”
老翁抚须笑道:“阿莫小友请放宽心,今日意在叙旧并非逞强斗酒,大家尽兴即可。”
说话间,元清已经做好了饭菜,分别是清拌木耳、东坡豆腐、五宝蔬鲜、醋油笋、油炸四喜丸子、熏鸭。火上还煨着菌鸡汤,茶案一时间被摆放得满满当当,虽然都是些乡间小菜,但看得出主人家的倾力相待。除了元清其余三人都各自饮了一杯水酒,之后筷子便开始忙碌起来,此时太阳落山月亮初升,元清又把火炉架了起来,瞬时屋内一片和暖之气。阿莫这半月来又累又饿,还提心吊胆魂不守舍的,这下彻底放下了戒备稀里呼噜吃了三碗饭喝了两杯酒,直接倒在席下甜甜的睡着了,元清见阿莫熟睡了便到自己房里拿了一床薄被给他盖上。
老翁举起酒杯来向施殒示意,施殒点头两人一齐仰头又喝了一杯。
“施殒小友是为何事到此地来?”老翁吃下一片木耳问道。
施殒左手枕着脸颊,长长的睫毛遮住了微闭的眼眸在眼睑下透出一片阴影,因为醉酒而印出了两团粉扑扑的红晕,把她承托得更像一个精美的陶瓷娃娃令人挪不开眼。她另一只手轻轻抬起来一指元清道:“为他来的。”
老翁也似乎有些醉意了,缓慢的转过头去看着元清纳闷的问道:“元清由我一手带大,连县城都没有离开过,又有什么事值得你大老远的跑一趟呢?”
施殒也似乎酒意上头,说话磕磕巴巴起来,“我…是来看看他是否安好。”
老翁笑到:“那这下你大可放宽心了,他成长得很好,以我所能设想到的…最美好的样子成长。”
“是的…你把他养育得很好。”
老翁听来心中自是十分受用,心满意足的又喝了一杯,元清却端坐在一旁十分不解,他与施殒素未谋面何故为他而来。
至此两人又喝完了一盅酒,不知不觉已经喝光了两坛子的酒。元清又为他们添了一蛊,老翁浅呷了一口酒道:“我这个徒儿元清,从小无父无母跟着我离群索居的居住在这深山老林里,你说是为他而来的,想必你们之间是有些善缘的,还望你今后能够多加庇护,让他成家立业做个简单快乐的平凡人。”
施殒看了看元清自呷了口酒道:“当然。”
老翁又敬了施殒一杯絮絮叨叨的说来:“那天也是这样浓的夜色,月亮出奇的明朗,像一盏大灯。我正准备就寝却听到门外有人叩门,待我披上衣服去开门时门外却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一个包裹在竹篮里白白团团的小婴孩,他睡得那样香甜都不知道自己被遗弃了,我抱起他来那个模样实在令人爱不释手,当即便决定抚养他。”
对于这个老故事元清没听一千次也听了八百次了,他只是扶了扶老翁的肩,恭敬的附身向老翁说道:“老师,起风了,您喝了酒容易发汗,不如我伺候您歇下吧,免得受了夜风着凉了。”
老翁摆摆手道:“你又来管我了,以前我管你,现在换你来管我。罢了罢了,我今日也算尽兴之至了。你莫管我,我自前去歇息,你替我招待好施殒小友便是了。”说罢便站起身来又满面笑容的说道:“施殒小友,老朽失陪了。”
施殒轻点一下头道:“多谢款待。”
元清还是跟了出去一直到照顾老翁洗漱睡下才返回,等他再回来时只看见还在呼呼大睡的阿莫,四处也没看见施殒的身迹。
他一路小跑至院内,看见施殒举着酒壶正坐在高高的院墙上,今晚月色真好,月光肆意的倾泻在她的身上,这个场景他似乎在哪里见过,前世还是梦境,这些他都不得而知了。整个席间他都未饮一滴酒,但此刻他竟感觉自己像喝了十坛酒一般脑袋昏昏沉沉,脚像踩在棉花上一样使不上劲。他摇晃着脑袋企图使自己清醒一些,但一切都是徒劳,他像着了魔一般痴痴傻傻的站立在哪里,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甚至觉得自己的呼吸都是吵闹的,施殒像一幅画一样定格在哪里,若是惊动了画中人,那自己真是罪大恶极。
画中人回过身来瞧他呆立在哪里便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他坐下,少年的手掌在墙上撑了一把便轻轻巧巧的在落座在了施殒身边,施殒将酒壶递与他,元清摆手道:“我不会喝酒。”
“学。”施殒又再递给他。
元清接过酒壶闭上眼睛囫囵吞下去一大口,瞬间觉得五脏六腑腾起一只火龙直冲脑门,他压抑着自己想要叫喊出来的冲动,紧闭着眼睛捏紧了拳头等待身体里的火龙安静下去才如释负重的喘出一口大气。
“痛快吧?”施殒撑着脸看着他。
他羞得满脸通红,低头摩挲着酒壶,浅笑着道:“也许喝酒也讲究个缘分,我可能无福消受。”
施殒点点头道:“也好。”接过酒壶自饮了一口。
一阵山风吹来,携带着山间水露的湿气令元清立刻感到汗毛倒立,他转身看了一看施殒,好像世间的一切事物都不会引起她的任何反应,她像一个永远置身事外的旁观者。“冷吗?”元清问道。
施殒眺望着远处摇了摇头,元清又接着问:“困吗?”施殒还是摇摇头。“那我给你吹奏一曲吧!”说完从腰间取下一支枣红色的紫竹短笛,精精巧巧,笛子末端用隶书刻了一清字。“你会奏笛?”施殒转过脸来问道。
“只会一些简单的曲子。”
“奏于我听听。”
元清坐直了身体,手指轻轻扶住笛身,一曲竹林小调悠扬婉转而来,像一条洁白的轻纱穿过风,穿过山林,穿过河畔穿过溪流一直到达天际,在天际抚摸了一把虚空又原路折返。施殒只觉得眼皮变得格外的沉重,视线也越来越模糊,“咚”的一下靠在来元清的肩上睡着了。元清的心脏里像有一百个鼓同时在击打一般,又乱又响。但他并未停止吹奏,一直到吹奏完毕才低头看看施殒,没想到她平日里拒人于千里之外,睡着了却像个孩子一般不设任何防备。但下一刻元清就开始头痛怎么把施殒带下去,总不能这样坐着直到她睡醒吧,但是她睡得这样沉这样甜,自己实在不忍心叫醒她。元清打算抱起施殒从院墙上跳下去,这本是一件对他来说无比简单的事情,可是院墙上那些重重叠叠的砖瓦像故意使坏似的,在他抱起施殒刚站起身的瞬间就绊了他一下,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元清迅速扭转身来背部直挺挺的摔到地面上,施殒只觉得自己从高处重重的向下摔去,接着自己跌在一个结结实实又温暖的“床垫”上。
“床垫”闷哼了一声,她闭着眼睛喃喃道:“身为床垫怎可嫌客人重。”
“床垫”回答道:“不重。”
施殒坐起身来,但是眼睛依旧闭着。嘟嘟囔囔道:“莫不是此地人杰地灵,床垫都成了精?待我瞧瞧,定是那个精怪在此作祟。”说完向前一扑,只觉得咬到一块糯米豆沙糕,她咂巴着嘴说道:“不成,这糯米豆沙糕……一点甜味也没有,若要行贿……这等次品是行不通的。不过…口感倒是细腻滑弹,糯米捶打得很到位,这点倒是值得赞赏。”
那块豆沙糕噗呲一声笑了出来,施殒还想再说些什么,奈何实在身困体乏沉沉睡了过去。
第二日清晨,施殒迷迷瞪瞪的从床上爬起来,屋外是一片大好晴天,阳光直直的打在她脸上,她仰起头来突然萌生出找把弓箭把它射下来的想法。低下头来只见三个脑袋的阿莫和三个脑袋的元清一个手里提着三个水桶,一个手里拿着三个网兜呆呆的看着她。她扭着步伐走到他们面前,扯着嗓子喊道:“你!们!去!哪!儿?”
阿莫一个健步上前捂住她的嘴说道:“哎哟喂,祖宗,你小声一点啦,老先生还在休息呢。”
元清附身哄着她道:“我们打算去抓鱼给你炖醒酒汤!”
“我…和你们一块去。”施殒透过阿莫的指缝回答道。
元清和阿莫对看了一眼确实没法把她留在家里,只好作罢,施殒就这么一路扭着步伐深一步浅一步的随着他们下山去了。一路上元清和阿莫一前一后的护着,眼睛直直的盯着她的脚步,稍有一步落空他们的心脏就捏紧一次,就在这样反反复复的惊吓中三人终于走到了山下,元清擦着脑门上的冷汗小声说道:“这是我这辈子走过最艰难的一条路了。”阿莫则感到心脏不适,蹲坐在溪边捂着胸口骂骂咧咧道:“要死的啦,索命鬼,天天换着花样来索我的命啦!”
施殒全将那些话当耳旁风,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她静静的看着四周的一切,原来这山下有一湾齐膝的小溪,溪水流动得很快,想要抓住鱼恐怕得费一番功夫,所以村民们一般不在此抓鱼,想吃鱼只能到集市上去买。
事实证明施殒跟来是对的,阿莫和元清根本就不会抓鱼,她坐在岸边远远的看着他们丑态百出,竟生出一种鄙夷的心情。只见她吐掉嘴里的枣核,脱掉鞋袜挽起衣袖就下到齐小腿的水里,冰凉的溪水瞬时让她酒意全消,接着她三下五除二的便抓了四五条鱼。元清转身震惊的问阿莫:“她经常抓鱼吗?”
阿莫摇头道:“我没记错的话是第一次抓啊。”
元清挠着脑袋说:“那奇怪了,怎么这些鱼跟喜欢她一样一个个的往她怀里撞。”
这时路边经过一位农妇,她笑容可掬的弯腰询问施殒:“好姑娘,你抓了这么多鱼我可不可以用豆腐和你换一条?”施殒指了指还站在水里傻愣着的元清说道:“我是给他抓的,你得问他。”
元清笑着说:“冯婶,你喜欢便都拿去,不用交换。”
冯婶微笑摆手道:“我要一条给小豆儿熬汤喝就够了,你们抓够了鱼就快上来吧,水里凉,当心着凉了。”
三人便齐齐上了岸,施殒在水桶里选了一条最大的鱼交给了冯婶,冯婶把鱼丢进身后的背篓里,鱼在背篓里拼命的跳动着,连冯婶也跟着它摆动起来。冯婶笑容亲切的说:“谢谢你好姑娘,我回去让我孙子小豆儿把豆腐给你们送去,你们用豆腐炖鱼汤更加鲜甜。”
元清向施殒和阿莫介绍道:“冯婶做的豆腐在我们这里是出了名的,你们一定得尝尝才算不枉此行。”
冯婶害羞着摆摆手道:“你就別调侃我了,豆腐又不是什么稀奇玩意儿,人家姑娘什么山珍海味没有吃过呢,不和你们说了我得先走了,你们也快回去,別等会小豆子到了你们还没到呢。”说着便欢欢喜喜的背着背篓走了,施殒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现出一瞬的赤眼。
回到院中施殒说头晕又去睡了,老翁和元清在厅室对弈,阿莫则坐在大门前等着小豆儿的豆腐给施殒熬汤。一直等到太阳快要西偏了才远远的看见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朝着这边跑来,他一边跑一边哭,小脸涨得通红,哭得声音都劈了。阿莫扶着他的肩问道:“怎么的啦?出什么事了啦?别哭慢慢说。”元清听见动静便先走出门来,老翁也杵着拐杖跟着后面赶了来。小男孩磕磕巴巴的抽泣着实在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后面跟着同村的居民阿牛,他家住在小豆儿家的隔壁,也气喘吁吁的跑上前来,阿莫,元清,老翁三人瞬时察觉到事情不妙。小豆儿还是不停的大哭着,阿莫把他抱在怀里走进院内去,一边嘴里唱着歌谣一边轻轻的拍打着他的背脊安抚着他,他渐渐平复下来,慢慢睡了过去。
门外元清询问阿牛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阿牛未语先凝噎:“冯婶,死了!”阿牛艰难的吐出这四个字,元清和老翁如同晴天霹雳,施殒从房间里缓缓走出来,阿牛接着说:“她跟你们道别以后一刻也不耽误的朝家里走,结果一个没注意脚踩在了路边的青苔上崴了一下脚跌坐在路坎上,鱼从背篓里打翻了出去掉在了半山坡上,她估量着没多远就去捡,结果那土是松动的,她刚踩下去就脚底一滑从山上滑了下去头撞到了石头,当时她只觉得头疼,但是并未有任何外伤,还爬起来把鱼捡起回家来了。结果把鱼宰杀好正在熬汤的时候鼻子里就不停的冒血出来,小豆儿瞧见了跑来喊我们,我们问她原因她这才说自己摔了一跤,接着鼻子耳朵都往外冒血我让我媳妇去喊大夫,大夫还没来冯婶就走了。”说罢呜呜咽咽的又哭了起来。
“那冯婶现在在哪里?”元清眼眶通红,嗓音嘶哑的问道。
“现在还在屋里,我们知道褚老年事已高本不该了叨扰的,但是褚老一向德高望重,大家都愿意听从褚老的安排,还希望褚老能费心替小豆儿做做主。”说着向老翁深深的鞠了一躬。
“我如今已经奔走不动了,让我徒弟元清替我全权处理好吗?眼下当务之急是先置办好冯婶的丧事,其次是安顿好小豆儿的去处。”老翁一字一顿的吩咐道。
施殒站在院内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听了个一清二楚,她转过身来只见阿莫抱着小豆儿在院里来回走动着,小家伙在睡梦中也还抽抽嗒嗒个不停。冯婶的魂魄始终跟着小豆儿,她捶胸顿足的痛哭着,然而小豆儿却再也听不见她看不见她,他们已经阴阳两隔。
施殒隐了身向魂魄招了招手,冯婶抬起头来见施殒招呼着她略有些惊异之色,但想起刚才见到她时她不同寻常的谈吐举止就怀疑她非寻常人家,却没想到她竟然能看见魂魄,也许她能帮助自己还阳也是未可知,便擦干净眼泪向施殒小跑而来。“好姑娘,你能看得见我一定有办法让我还阳对不对?”她握紧紧握住施殒的手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施殒摇了摇头道:“对不住,我不能助你还阳,我的职责是为你渡魂往生。”
冯婶慌忙甩开施殒的手连连后退道:“不,我不能往生,小豆儿还那么小,他爹爹和爷爷已经去了,他娘又抛弃了他。我是他唯一的亲人了,我要是去了没有我他该怎么过活呀!”说罢双手捂着脸呜呜咽咽的大哭起来。
施殒走上前去把她的手臂从脸上拉开,指着阿莫和小豆儿的方向道:“你看,现在没有你他也能安然入睡,他的命运与你息息相关,但你却不是唯一能够主导他命运的人。你我之间也算有些善缘,我许诺你,我会帮豆儿寻一处好人家,让他余生有一个平定安稳的生活。”
“可是我这心里放不下他啊!”冯婶哭着重重的捶打着自己,但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即便如此她也感受不到一点疼痛,因为此时的她只是一个虚空的灵魂而已。
“活着的人会放下过去继续生活,放不下前尘往事的反而是死了的人。你执念深重不愿渡魂往生,却也改变不了任何事实。随我走吧,今生你早年丧夫晚年丧子,独自抚养孙子却未能见他长大便草草了结此生,今生太苦,来世投个好人家过个安逸舒心的生活。”施殒牵着她的手便走入了虚空。
老翁,元清,阿牛在门外大致安排了一下,元清擦了一把眼泪吩咐道:“阿牛哥,你先回去告知一下大家,我安顿好老师和客人就来。”
“好。”阿牛应声便向山下奔去。
元清扶着老翁走进院来,看见阿莫怀里熟睡的小豆儿老翁终于忍不住伤心的哭了起来,“可怜的孩子,今后该如何是好。”元清与阿莫闻言也陪同着一起哭将起来。
此时施殒从厅室里清清冷冷的走了出来,见他三人哭作一团,心中竟也生出一丝不为人觉的异样来。想来她早已看惯生死又不通情理是绝无可能做到感同身受的,大抵是元清拼命擦去泪水的悲怆,老翁胸腔起起伏伏发出的哀叹,还有阿莫摩挲着小豆儿额头的怜惜,都宛如一滴滴雨水敲击着她坚如磐石的心。
元清抬起头来见施殒安安静静的婷立在一旁,心里竟感到许多宽慰。施殒见他们情绪有所缓和便走上前去劝慰道:“哀极伤身,还望珍重!”
阿莫也自抹了把泪水道:“阿殒说得对啦,我们心疼这个小家伙就更应该要打起精神来为他找个好去处,这点才是最重要的。”
老翁连连点头道:“是,阿莫小友说得是。”
“我是这样想的哦,阿殒,你跟着元清一起去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帮一下,我就留下来照顾老先生和小豆子,等你们都安置好了我们再来,我这样安排好不啦?”
老翁颇有为难的说:“这次还是元清第一次自己去处理人情事务,虽说有施殒小友帮衬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情,可是让远道而来的客人去操持丧事实在是心中有愧。”
“褚老若没忘记,我最不避讳的就是丧事。”施殒以一种了然于胸的目光望着老翁。
老翁心领神会莞尔一笑道:“看来施殒小友终于想起来老朽了,我这副模样没让你失望吧!”
“你如今已是一方居士德高望重受人敬仰,哪里能与昔日黄口小儿相提并论。况且生老病死皆应自然,谈何失望。”
阿莫和元清两两相看,云里雾里的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老翁接着说道:“那我便不与你客套了,冯婶的事,劳您多多费心了。”说完竟躬下身子对施殒恭敬一拜。
元清见施殒腰板挺得直直的受着老翁的拜礼,连忙按着她向老翁回拜嘴里念念有词道:“老人家向你行礼的时候一定要回拜,不然要折寿的!”
阿莫白了一眼施殒便抱着小豆子走开了,这些礼仪规矩他没教一万遍也教了八千遍了,然而施殒就像封了三百层蜡的石像一样密不透风,愣是一点也没渗透到她的脑子里。
老翁又嘱咐了元清几句,随后施殒便和元清动身了,阿莫又接着嘱咐道:“你们求人家办事要礼节周到不要指手画脚的,特别是阿殒啦,你不懂这些人情世故你就站在旁边出出主意好叻,出面的事情就让元清去做。呐,我这里还有些银两都拿去用了,不够我再想办法。总之不要铺张浪费但也不能寒酸潦倒,中规中矩的才不会做被人家说笑,小豆儿以后才不会被人家欺负的。”
元清本想要谢绝的,却被老翁拦住了,他摆摆手道:“收下吧,客人的心意,婉拒了反而失礼了。”
元清接过钱袋来对他们主仆二人的仗义之举感到无比钦佩,重重的向他们拱手一拜,施殒将他扶起二人便下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