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春风拂面,艳阳高照,天蓝得十分异常。眼见天近正午,高子升给娃娃放了学不慌不忙地回到家。进得门来,婆娘幻彩扭着她那瘦得只剩胯骨架子的尖屁股,手忙脚乱地摆好炕桌后又擦又抹,未几,便麻利地端上来两碟儿盐醋。
子升还在暗自纳闷,家里一点吃食都没有,不知自家这妖精婆娘今日端上来这么多调料有啥用场?正说着,一大碗热腾腾的黄清米汤卧着豆面剁剁的“米儿面”便端到了他的下巴底下。
别看这个男人在外边那点身价委实值不了几个小钱,家门之内还是个十足的一家之主。遥想当年,老高家那八仙桌上时常要摆上一碟子汪汪的油泼辣子,两碟子煎炒荤素,加上酱醋,若凑不够四样碟场,他一般在动筷子前还得问点端的。开始吃食堂后,他家此排场虽然不取自消,但一张红榉木做的大八仙桌还在他家大房里放得端端正正,俨然辉映着这个家族过去的风光日子。
这时候,幻彩走上前来,笑吟吟地小声招呼着掌柜的说:“没辣子喀,将就吃一碗米儿面吧。”
子升立即觉得十分异样,奇怪地问:“今日不逢时过节,做这么好的饭食咋哩?”
婆娘一边给男人递着筷子一边说:“食堂打来的米汤太稀了,没几个米花花咋哄得住肚子?”看着男人还是愣着不摸筷子,她赶忙对他道出其中底细说,“蛋娃他碎舅夜黑里送了两碗豌豆面,还不是怕咱们把他那宝贝外甥饿死了。我偷偷拍了巴掌大一块,你也跟上蹭一碗吧……”
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子升这才极不自在地把盐醋调好,先顺碗沿吸溜了一口清米汤,然后十分认真地搅和着碗里的面条,好像这碗珍馐佳肴不可草草下咽般抿了一下筷子。他这边刚要下箸,突然问了在一旁傻坐着的婆娘一句:“你咋不端碗哩?”
幻彩没好气地说:“锅里还多着呢,等蛋娃放学吃过,我刮点锅底的稠饭再吃也不迟哩,还能把我饿下了?”
子升却不相信地让她也取个碗来,看那样子要不把自己的饭给她匀一点,他就不会动那个口。幻彩知道她那谎话没法哄住男人,只好去锅头舀了半碗稀汤寡水的饭汤端来坐了,故意大口吸溜着,又小声问:“你那工资这月发了么?”
听到婆娘突然问起工资的事儿,子升这才显得难为起来,面有难色地小声回答女人说:“发了……”
幻彩立即追问:“钱哩?”
子升知道无法搪塞,照实地说:“缴过食堂伙食,剩下那些让马村肖叔借去了。老姨夫病了,想吃一点肉喀。”
他这个人时常闹这号没有前后的事情,也多次受到老婆的责怪。尽管事后自己亦多有懊悔,却每每又会这么去做。为了掩饰自己又一次闹出的这些尴尬,他叹了口气自嘲地说:“唉,一斤猪肉三十多块钱哩,让人家杀坊咋下刀子割那么窄的肉嘁!”
幻彩并不关心杀坊的事情,不免有点着急地问:“就那点钱,你全借人了?”
子升咽了一口汤说:“没有,还剩三块钱……”
一听这个月的光阴又没了指望,幻彩气哼哼地说:“唉,跟上你这面情软的男人,非把自家老婆娃娃饿死不可。把钱借给唔号四岸子漏风的亲戚,驴年马月才能还给咱们。你看,自家锅里都没米、没面、没烧的了,你叫我咋给你每日里往桌子上端哩?”
一看男人不再言声,她趁势发了几句牢骚:“人家都晚上出马挖蔓菁,你倒好,整天日鬼你那些古董琅珰,一点闲心都不往家里操喀。”
子升一听从婆娘嘴里说出这般话来,还真是有点不服气儿。他闷着头只顾拨拉着沉在碗底里的那点面疙瘩,不屑地说了她一句:“真是妇人之见。古人云,‘君子谋道,小人谋食’,你说,挖……挖谁家的蔓菁哩?”
看见男人听见“蔓菁”二字脸上似乎有了点异样,幻彩立即眉飞色舞地怂恿着他说:“南塔底下有呢,不知是岱堡的还是杨家城的。我也想去,人家不让厮跟。你要是不去,我一个女人咋敢去?”
子升看着老婆那一双妖媚的毛眼眼,十分震惊地回敬她道:“亏你想得出来。偷人的事是我这号人干的?”
幻彩却不依不饶地问他:“耶,你说你是哪号人?是仙人?要是那样,家里整天点炷香,肚子也就都饱了!”说完,她看见子升闷在那儿不再说话,便动员他说,“我不管你是哪号人,人家能挖,你也挖得!一会儿天黑了,你给我搭伴咱也挖一点去。不要你动手,回来给我换个肩这总可以吧?再不去,人家挖完了咱挖啥去呢?”
左邻右舍这两天都开了小灶,子升家里却没有一点东西可以下锅。不过,他还是想了想,再怎么说,偷挖人家蔓菁的事情自己万万干不得。已经到了眼前这个时令,油菜已经开始抽薹放花,那些长在地下的蔓菁根挖回来是不是能下锅也还说不清哩。他闷头坐在那儿,不说自己去不去,也再没吭声。幻彩以为男人这就算是答应了。
天刚擦黑,幻彩像要回娘家般开始翻箱倒柜地找新鞋、拾掇面袋子,真的准备做一回贼去。刚刚放学回家的他看着老婆瞎忙活,依然不为所动。其实,幻彩只听“酸辣子”说她串亲戚时看见塔底下有一块蔓菁地,左邻右舍也确实有人偷挖回来过,她根本不知道究竟那块生长着蔓菁的地在东在西。为了要挟男人跟自己一块去,便故意隐瞒了这个没底没面的重要环节。
子升一看婆娘那样子好像真的要去,愈发觉得作难起来。别说做贼偷人,就是每次出门借贷的事儿他都觉得十分难为情。碰到这类事情,一概由老婆代劳。于是,他努力地劝导婆娘说:“咱是规矩人家……再说,那是快长成的庄稼呀,这个季节的蔓菁根挖回来能不能吃还是个事儿呢。”
幻彩却毫无退缩的意思,十分坚决地对他说:“你不怕把你饿死,我还怕把蛋娃饿死,你不去我去!”说罢,一看院子里已经垂下了夜幕,她一赌气便出了门。
一个女人家,黑天黑地去走夜路,子升在家里愈想愈不放心。他在院子里手足无措地转了几圈,估摸婆娘可能已经走出村头,又没见人转回来,只好跟屁股撵出门去了。
女人家都是嘴上胆大,肚子里胆小。出了村,一路无人,只听鸱鸮在黑洞洞的柿树林里怪叫着,一声声像鬼魂在痴笑。幻彩早忘了在家那股气势,本想折返回来,又服不下心头那个软。就在她犹犹豫豫踟蹰不前的时候,忽然听见自家男人在后边远远地咳嗽了一声,她估摸肯定是他撵来了,立时心里又有了底气。虽然她一直往前慢慢地挪着脚步,却恨不能让男人很快赶到自己身边。
子升气喘吁吁撵上前来,知道此时也劝说不了老婆,便也不再提回去的话,两个人就那么互不招承地走着。
俗话说,做贼也得有个手脚麻利的好伴儿。虽然说,这对夫妻关着自家院门唱点小戏还根本谈不上琴调瑟和,但搭伴儿去做贼却堪称是天下绝配。幻彩是个夜盲,只要天一黑,便啥也看不见;子升是个半瘸,大白天走路都不咋稳当。黑天黑地,一个瞎子、一个瘸子厮跟着去偷人,就算不被人捉住,两人能不能寻回家来都是个事情。
这阵子还在路上,只要前边稍有风吹草动,幻彩便随时反身往男人怀里扑,几次撞得子升几近跌倒,闹得他只能让出路面贴在路边,深一脚浅一脚地绊磕着朝前走。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两人这才发觉只顾抄着近道一气乱走,已经迷失了方向。
天上的月亮刚刚露出点牙牙,银雾般的月色给地面很快铺撒出一层清辉。柿子树叶梭梭地响,路旁的地蛄娘娘“滴哩哩”地叫,夜色已经不早了。
子升四下查看了一番,终于发现,往常在村子里能看见竖在正南端岭上的唐塔,在朦胧的月色中似乎“移”到了东边。一路上,两人却未撞见一块长蔓菁的地。
好在子升年轻时当过兵,他仔细地看了看天上的星斗,决定先向塔跟前走,那儿有一条南北官道直通回家的路。实在偷不到东西,总不至于黑灯瞎火地把人跑丢了。于是,两人也不走正道,穿过没有长庄稼的地向塔底下摸去……
天上这阵儿也没有一缕儿风,晚春的旷野里,静谧得只能听见两人各自出气的声音。两人脚下的土地发着“噗噗”的土灰,不时有枯枝败叶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两口子只顾寻路,早就忘记了挖蔓菁的“正事”。
这时候,幻彩不小心崴了脚,起来后也不敢停顿,只顾赶着往前扑,只怕男人把自己撂在后边。已经走了好几步,她才发觉左脚的鞋刚才被崴掉了。子升只好反身过来,帮着婆娘一起趴在地上摸鞋。无意中,幻彩的手碰到地面上有一些干叶子,脚下似乎就是蔓菁地。再摸,天神神呀,那草叶中间居然长有软软的青苔,还真是蔓菁!
高子升一听“蔓菁”二字,身子立即哆嗦起来。
幻彩从袋子里摸出把小䦆头递了过来,督促着他赶紧快挖。他颤抖着接过老婆手里那把小䦆,站在那儿一时还真的下不了手。那一刻,这个教书匠心里不免暗暗地先给自己吟哦了一番——“子曰,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接着,抡圆了䦆头开始狠挖起来……
月牙这阵子恰巧钻进一片雾霭之中,天立即又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子升挖一个,摸索着给幻彩递一个,婆娘接得慢了一点,他一把夺过面口袋,便大着声嘟囔说:“还揪啥叶子哩,回去不一样能煮着吃么?”
他那说话的声响,俨然是和老婆在自家自留地干活,根本没有一丝做贼的顾忌。他这一出声,惊得幻彩悄悄捅了他一下。
幻彩那意思很明显,让男人说话声音小一点,以免被夜路人听见。子升以为女人发现了什么动静,便停下䦆头认真地四下望了望。这一望不打紧,他果然看见地头影影绰绰似乎有几个黑影蹲在那儿正在向他们这边窥望!细听,远处亦传来窸窸窣窣的异响!
他急忙扯了一下女人,小声嘀咕了一句:“快走,肯定有人护青,已经向这边走哩……”
话一出口,子升却后悔给婆娘这么说有点太直接,赶紧一把扯住幻彩的衣服,那样子活像担心老婆把他一人丢下自顾自撒腿颠了一般。
谁知道,幻彩被自家男人那句话立时吓得双腿发软,哪里还有逃命的劲儿。相反,她反而扑过身来,死死把男人抱定,任子升死拽活扯,就是不肯丢手!他一边挣脱着,一边低低地说了一声:“抱我干啥?快走呗!”幻彩这才恍然大悟,此刻赶紧逃命才是正事。
于是,两人便牵着手毫无目标地高一脚低一脚疾走了一阵。可是,他们依然摆脱不了后边的黑影。说也奇怪,他俩走得快了,那影子也跟得快;他俩稍微慢一点,那影子也撵得慢……出了蔓菁地,两人索性放开腿脚跑了起来。
子升虽从未做过贼,却明白像他这个半瘸的男人又拖着个半瞎女人一气乱跑,迟早非被人捉住不可。毕竟,他咋说还是个有心计的男人。当他趁着天上那点重新露出的月色发现路边有一小坎时,便一把扯住幻彩就势蹲了下去。此时此刻,也只有等后边的人追过来再另做打算。反正天黑得很,过一小会儿抄庄稼地跑出去,或许也不失为一个上策。
只顾一味往前跑的幻彩被丈夫扯住避进土坎下的那一刻,还想出声埋怨,但立即就被子升一手捂住了嘴巴。
然而,似乎一直跟在他们屁股后边的黑影并没有追撵过来。细听,坎上一点声响都没有,两人这才松了一口气。不过,子升毕竟是学过兵法的人,懂得一点三韬六略。他只怕中了人家以静制动的计,支棱起耳朵继续听着上边的动静。两人屏息闭气待了一小会儿,还是一点人声都没有。既然没事,他刚想起身过去探路,幻彩却一把拉住了男人的胳膊。
这回,坎上似乎比刚才多了点儿动静,细听又不像人在走动。子升立即放弃了刚才的打算,拉住女人向靠土坎里边的地方挪了挪,决定继续听听上边出现的新响动,再权宜脱身的好办法。
也就在这个时候,坎上陡然“刷刷”地往下扬了一阵土!这种出乎两人意料之外的怪异现象,吓得幻彩立即就失声尖叫了一声……
静谧的夜色里,这一声女人惊恐的尖叫无异于鬼嚎,坎上的东西也似乎让这声尖叫吓蒙了。好一阵子,上边再没有扬土。未几,却传来几声低沉得像妇人呜咽一般的狼嗥!
此时,子升的头发一下子全竖起来了。上边是狼!而这种只有头狼才会发出的声调,正是狼群发动进攻的信号……
在昏暗的上弦月色里,子升终于看见坎下四五丈处还站着两匹饿狼。他有和狼群打交道的经历,心里也立即出奇地镇定了下来。当然,他更明白,此时如果给女人说了他们的处境,幻彩绝对会吓昏过去。自己一个腿脚不灵便的半瘸男人,无论如何对付不了坎上坎下这几匹野物和一个昏死过去的女人……此刻,他倒是企盼它们是一群人。即使被捉去打个半死,也不至于被活活吃掉!
去年秋天,长稔塬那几近绝踪的狼迹又重新出现了。浅山的树木被大炼钢铁煨木炭伐光后,深山里又开起了矿山;野物被不绝于耳的开山炮声震得无处藏身,便跑到靠近平原的沟壑栖身。狼虫是吃肉的东西,没了野猪和羊鹿做食物,饿急后不免尝试地吃过那些倒卧在偏僻山道上的无主人尸,已经变得一只只胆子大了起来,开始做害起村庄的人畜来了!
这是一群有一头苍狼做头领的凶残群落,几天前在邻村已伤过一条人命。
这阵子,高子升干脆站直了自己的身子。他明白,刚才他们两口子那一阵乱跑,这几匹狼之所以没有猛扑过来,全仗他们手中都有家伙。狼吃活人的事情,毕竟是它们求生过程中万不得已才采取的下策。即使是一匹凶残的独狼,依然天生对人存有惧怕心理。然而,它们要是结起群落,这一切便会立即改变。不过,狼群只有在对手完全被吓瘫或失去反抗意志的时候才发起攻势,以期减少攻击时的失误。在人和狼的较量中,人有了狼性,狼便扬长而去;狼有了人的胆怯,人便会以勇逃生!
想到这里,子升抖抖索索地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一包已经揉得皱皱巴巴的纸烟和碎皮儿火柴。他并不抽烟,却随身装着半包以备随时敬人的烟,这阵子却成了夫妻俩的救命法宝。他取出一支香烟,连划了几根火柴才点燃了手中的烟卷。
幻彩一看男人在这种场合还有心思划火点烟,小声责怪地说:“你要死呀,还点烟!”
子升没有理她的话茬,却大声问幻彩:“你说,人怕山郎还是山郎怕人?”
幻彩根本不明白男人在这种场合咋会说出这种话来,不过,依然小着声问:“上边是人还是……”
子升没有吭声,他已经注意到,在自己点火的那一瞬间,对面那两只狼不安地调换了一下位置,可随即又十分有耐心地蹲了下去。
幻彩见男人直勾勾地盯着前边的埝头,她也好奇地顺着他的目光抬头望去,她终于发现了暗夜里四只发着绿光的狼眼!一个女人,面对面地看见吃人的山畜,天性使她浑身就瘫软了下来,嘴里不住地问子升:“咋办哩?这可咋办哩?”
子升知道,这号事情也不能再瞒哄她了。他拍了拍老婆的肩膀,故作镇静地说:“不要怕,我当年在队伍上用连珠枪打过狼。看来,它们是寻二十年前的老仇家来了。你把蔓菁倒了,把布袋缠在手腕上,来,把小䦆递给我……”
他正给婆娘安顿着,坎上的狼又哗哗地刨了一阵土。这回,子升还真的毫无怯惧了。只见他抖了抖落在头上的土灰,镇静地吸了一口气对婆娘安顿说:“你抡着布袋走在前边,往刚才来时那路上走,我背靠着你退着;你放心,有我在就有你在,蛋娃还在家等咱们囫囫囵囵回家去哩!”
等他把嘴里的烟卷抽旺后,这才像给士兵下命令似的说:“开步走,抡,走稳了,不要太慢,对,就这样,也不要太快,择坎下实在的地方下脚,别绊倒了;我看见前边那儿有一摊没人要的烂高粱秆,不行,咱先把它点着吓唬吓唬野物……”
幻彩被男人一把推到前边,却哆哆嗦嗦不敢迈步。子升只好转过身来,用脊背顶着浑身筛糠般发抖的女人,两个人终于挪着步子开始前行……
坎下的那两只狼,不知对方舞着什么“武器”,更没想到眼前这两个人居然敢于迎面走了过来。
不过,狼也并未退缩。
高子升一边给老婆打气壮胆,一边用力扛着她,以防女人随时瘫倒。两人紧紧地靠着身子从坎下向路口蠕动着,像一团口中冒烟的四足怪物,脚下却依然坚定不移地向狼逼近着……
然而,两匹狼却岿然不动。
人和狼愈来愈靠近,眼见仅剩不远的七八步之遥,幻彩死活不再往前迈动一步。正在此刻,子升突然反身把婆娘几乎是抱着转过身子,自己把手中的䦆头高高地举起来,声嘶力竭地对着两匹恶狼狠狠地喝道:“尔等孽畜,君子尚且不食嗟来之食,你们居然紧追不舍,难道没听说过贼胆包天这个典故么?识相点,赶快滚开!不然,小心我手里的䦆头!”
埝头蹲伏的那两匹饿狼,一看这个顽冥不化的对手嘴里呜呀乱喊,居然还往前迈了一大步,那样子显然已经是豁上性命了。无奈何,那匹高大一点的狼首先动了,极其不情愿地让开了两人上路必经的道儿……
这对贼夫妻一看狼怯了,赶着紧儿跌跌撞撞地占上了路面。为了给老婆壮胆,这时候,子升干脆放开嗓门荒腔走板地唱起了《下河东》里边的几句戏文——
河东城困住了赵王太祖,
把一个真天子昼夜巡营。
黄金铠日每间将王裹定,
可怜把黄膘马未解过鞍笼!
幻彩在前边手舞足蹈地抡着包袱向那堆苞谷秆继续靠近,子升手里不时地举起䦆头做出戏台上那些“胡子生”吹胡子瞪眼的动作吓唬野物;然而,那两只狼并没有走远,仍然不甘心地在地头来回徘徊……
两人刚刚跳上路口将要接近那道放柴火的土坎,上边的那匹狼又一次“呜呜”地叫了一声。子升看见,他们后边的那两只狼竖起尾巴用四蹄儿向后刨了刨土,这才十分不情愿地跳向土坎,一溜烟随头狼走了。
还没等两人喘口气,他们身后那个土坎下却传来人声——“高先生——我是狗剩,快过来。”
接着,从那个方向又传来一个女人颤颤的声音:“幻彩,我是辣子,……是你们两口儿吗?”
幻彩疑是鬼狐又在作祟,想来不过也是一死,她并不正面作答,只开口蛮骂:“避,是人是鬼你出来!”
这头话音刚落,从一堆高粱秆里站起两个人影,晃晃悠悠向他们走来时,幻彩两腿一软,嘴里只咕噜了一句:“鬼——呦……呦……”便一屁股跐溜了下去……
子升终于吐出了一口长气,他确信碰上的绝对是一对儿活人。
这时候,狗剩两口儿已经摸着过来了,等他们弄明白确实是碰上自己村上的人时,狗剩这才莫名其妙地开口问:“高先生,你两口儿这深更半夜的一路大呼小叫的……这是闹啥哩?”
子升喘着气,也是平生第一次给人撒谎说:“别提了,想去亲戚家借点吃的,没承想半道上碰上了几个赶路的山郎……”
狗剩四下乱瞅了一阵,嘟囔了一句:“刚才好像有点人声,哪有它们的影子?”
幻彩依然坐在地上腿软得站不起来,只顾语无伦次地说:“狼,蔓菁地里有几个狼,撵着咬我们,还从坎上往下刨土……”
“酸辣子”却不以为然,蹲下身子安慰她说:“高婶,你别吓唬人了,哪来啥狼嘛。唉,我俩刚摸到那边地头,就看见两个人跟尻子撵了过来,吓得我们没歇脚地一气瞎跑,只是个甩不脱。闹了一世界,原来是你俩呀?吓得人躲在这么脏的土坑里圪蹴了老半天!”
“酸辣子”这才借着朦胧的月光发现,这对儿贼夫妻手里还拿着一把小铲,便打探地问道:“咋?你俩不会……也是来挖人家地里的蔓菁吧?”
到了这种境地,任何遮掩也无济于事,幻彩只好点了点头。
“酸辣子”飞快地夺过幻彩手里的口袋伸进去一摸,惊诧地问:“吃的哩?”
幻彩瘫坐在地上还没起来,只是少气无力地说:“倒,倒在土坎下了……”
四个人只好圪蹴在路上就此事商量了一会儿,最后一致决定无论如何都得取回那些蔓菁。既然好不容易挖回来了,咋说也不能丢了那救命的东西。于是,几个人又胆战心惊地摸回两个人遇狼的坎下,摸摸索索地拣拾了半天。最后,把地面轮番摸了好几遍,连蔓菁带叶子也只捡回小半口袋。
“酸辣子”手里捏着一棵蔓菁,不住地掂量,想着蒸了一定又绵又甜,便提议说:“走,咱返回那块地再挖些,跑了这么远的冤枉路只闹了这么一点儿。再说,我两口儿空着手咋回去呐?”
幻彩赶忙说:“算了,算了,我不敢去了。把这些给你分上一半,我们回呀……”
子升也十分赞同老婆这个分配原则,附和地说:“回,回,这事也真不是人做的。刚才就在这,上边至少站着一个山郎,那边还有两个,想起来叫人都后怕哩。”
“酸辣子”却鄙夷地说:“你两口子怕不是老眼昏花了?我俩咋没遇见个狗屁?看把你吓的那样,咱们现在四个人在一起,狼能把咱全吃了?”
狗剩听了子升的话,想了想也改变了主意,便反过来劝说自家媳妇:“我看咱们还是回吧。闹不好人家在地里下了地炮,再打折上一条人腿那才叫划不来哩。嘁,哪颗牙想吃人家那蔓菁!肯定这儿刚才有山郎待过,这阵子我能闻出它们留下的那股子骚气哩!”
“酸辣子”一听自家男人已经打了退堂鼓,也不再坚持去挖人家那蔓菁。四个人只好饿着肚子走了二十几里夜路,进村时,东方的启明星都白了。
回到家里,子升安顿好婆娘,自己却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赶忙去了学校。他这头刚一出门,幻彩便提着裤子一屁股蹲在自家后院的土堆边“嗤嗤”地拉了一大泡稀水。办完这件事情,她两腿更加瘫软得像面条,几乎都直不起身了。她好不容易提着裤子一步半步地挪进小房门,和衣躺在炕上想歇一歇心,可是,只要一闭眼,她眼前就会再次显现出那几只狼的影子……
天终于大亮了,儿子要上学去。蛋娃从被窝里钻出来一边穿袄,一边迷迷糊糊地说:“妈,昨晚你和我大闹啥去了?我梦见狼把你俩给吃了!”幻彩陡然坐直了身子,声音颤抖地说:“我娃再不敢胡说,再说,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蛋娃一边揉着眼睛,一边依然认真地说:“真的是狼,有好几只哩。在一个坎坎下,我喊了大半天,那狼才被我吓跑了……”
幻彩一听儿子那话,提起裤子又飞也似的上了后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