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群众大会

说到老詹这号角色,在一个村庄里还根本算不上是个鸿名人物。只有那些能吆五喝六、叱咤风云的爷们才是些真正的主儿。半阁城除过谢佑普老爷子,还就数瘸子高运喜了。一个山村支书,其官职虽然不大,却也经手着几百口人的地方耗羡。别看是芝麻大个官儿,没有几分能耐,一般人还真不敢轻易揽这个瓷器活儿。

不过,高家这小子天生一肚子踅才,从小到大也一直在村庄上落下个“蔫坏”的臭名。平时,他那一张貌似木讷的大脸方下巴,根本掩饰不住那一对儿小眼睛时时透出的狡黠。任何事情只要让他上心掂量过几回,绝对闹得叫你哭笑不得。比如,他一个人猫在自家院子里酝酿了好几天的这次社员群众大会,虽然事先已经和佑普爷商量过几回,老汉却一直闹不清他这回唱的又是哪一出。

在半阁城,开会以前被叫做“议事”。参议者多为那些有身份的绅五绅六,土改正式沿用官方语言之后,这一议事形式才被统一称作开会。一般情况下,遇事都得开会,无事也要开会。由于村上一切大到春耕秋收、小到妯娌打架都得在祠堂里商议解决,于是,这座神圣的谢氏祠堂就备受瞩目。

这座老祠堂,建筑亦相当气派。三座大房鳞次栉比从高到低排列;一色红松大料青瓦压脊,两厢看墙浮雕讲究。进得石狮大门,迎门大房是一明两暗,中间既是门道又是直通腰房的天井。腰房由四明四暗八根粗大柱脚支撑,整座房是一个大厅,现在改成了开会时坐人的礼堂。三座大房,只有上房的门楣嵌有木雕。镂空大扇上是卍字不断头的菱格,下边镶着平雕的“二十四孝”人物图案,整个门楣雕花画鸟亦十分庄严。以前,上房是挂神轴、摆供蜡的祭房,眼下,被卸了那菱格窗门便算是“主席台”了。祭祀摆放祭器香蜡用的长条翘头香案,也正好做了会议桌。这个足有两丈长的老家具,后边即使排坐上七八个人,也觉得十分宽敞。

这阵子,高运喜依然还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主席台上,这是惯例。不到会议正式开始,其他干部一般是先不上台的。活像过庙会开大戏之前,先由一个小丑咿咿呀呀唱唱“梢戏”招徕人静场一样。这时候,只见他不时地用手指敲着黑漆桌面大声吆喝着问:“喂,喂喂,下边不要说话嘛,各小队人来齐了没有?”

抱娃娃的婆娘媳妇太多,吵闹得一点传话的声音都听不见,他便站起来扯着嗓门又大喊大叫了一阵,下边依然是人声鼎沸。他干脆站起来,多少有点生气地提醒下边:“喂,台下的婆娘都把奶抻出来给娃娃噙上,不要让一个个叫唤得像市场上卖猪娃哩。”

台下依然如故地喧嚣着。他只好煞有介事地又敲了敲桌子,督促各队上报参加会议的人数。少顷,下边便稀稀拉拉地报告着齐或不齐。几个队长有的叫人去了,有的说齐了,六队的队长谢舍娃却怪怪地说:“我们队基本齐了,只有狗剩家婆娘说她肚子这阵子疼得不歇火,人恐怕一时还来不成……”此言一出,立即惹得台下一帮女人嘎嘎地大笑起来。

六队女社员刘冬花,在婆娘女子中有个“酸辣子”的绰号。一个年轻轻的媳妇家,看人样欢得像个老虎,来月事前却有肚子疼的小毛病。严重时别说出工了,有时几乎疼得满炕打滚。女人窝里把这病说得十分厉害,男人们却无从理会。谢舍娃一看她还没来,又懒得跑腿去叫人,圪蹴在柱子下边胡乱编排着报了一下理由,没承想却惹出了一阵笑声。

高运喜也多少知道点女人窝里的事,他觉得今天这会议缺了谁都行,唯有缺了“酸辣子”这个人委实不行。于是,他大声对谢舍娃安顿说:“派个人叫去嘛。嗯,她还就日怪得很,今日这儿疼、明日那儿疼,就恁娇贵!我老婆生老四先天后晌还在生产队场里抡扫帚哩,晚上就上了炕。唔么个破事,咋就来不成?”他这头话刚落音,立即惹得会场里男女老少笑开了锅。

牵扯婆娘生娃娃的话题,谁都可以提说。从高运喜这个大男人嘴里出来,却有着一股另外的意味。这里边隐藏着一段十分动人的故事,也是一个相对比较完整的村庄笑话。

去年端午节那天,运喜家婆娘祝心香那时正怀着她家老四,腆着大肚子还坚持着出了一大晌工。天黑回家后,她烧汤拉风箱依然忙活了个不歇气,当时也并无大碍。偏偏下半夜下炕尿尿时,她的肚子却开始发作了。当时正是三夏大忙,劳累了一天后,男人们进了家门头一挨着枕头就睡死过去了。他家炕头娃稠虼蚤多。前夜里,娃娃闹腾得不亦乐乎,一炕虼蚤也咬得人无法安睡;后半夜,他根本没法操那份闲心,只顾自己躺在炕头打起了呼噜。约莫到了半夜时分,心香被自己的腹痛搅醒了。女人当时还不想惊动劳累了一天的男人,自己摸着黑下了炕,自顾摸索着找尿盆。突然间肚子又一阵剧烈地收缩,她才觉得大事不妙,便赶紧蹲在地上,自己小心地用手一摸,肚子里的小家伙此刻已露出了头!她一个人在炕下边尽管十分着急,还是尽量小着声把男人叫了几声。可炕头上的运喜睡得太死,半天都没见有一点动静。女人有心再叫,又怕吓着了炕上那几个小的,加上那阵子肚子里的孩子好像急着要出来,宫缩亦愈来愈厉害,她只好咬紧嘴唇自己攀着炕沿有节奏地使劲儿……

约莫一个时辰后,孩子终于自然落草。那一阵子,心香又急又累浑身是汗,加之失血不少,人确实是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她也顾不上收拾地上的孩子,浑身软塌塌地圪蹴着控着肚子里的胎血,根本没一丝劲儿攀上炕沿。这时,她才不得不又一次连声呼唤着男人——“娃他大,快点灯呀!”也可能是她那声音过于无力,炕头上的运喜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根本没有招承婆娘那一声紧似一声的呼唤,又接着睡了过去。心香一看男人依然没有动静,也顾不上照管掉在尿盆里的孩子,拼着命支撑起来抓住男人伸出炕棱的臭脚狠狠地咬了一口。这时,运喜终于缓过神来,迷迷糊糊听见自家婆娘好像在一个十分遥远的地方呼唤他,依然不经意地问:“半夜三更的,喊喊叫叫是遇着狼啦?”心香少气无力地说:“快点,他大,娃掉在炕下了……”运喜一听这话,更加不耐烦地说:“掉下去他不会自己攀上来,你在下边磨磨蹭蹭闹啥哩?”心香忙告诉他说:“不是炕上那几个,刚从肚子里又掉出来了一个……”

自家婆娘在他打盹儿的这一屁时辰又给家里添了一张口,运喜只得起身帮忙。尽管他也明白生孩子这号事情的急迫,但由于实在太累,人还一直在犯着迷糊,嘴里嘟嘟囔囔,却不得不摸索着找火柴点灯。灯亮了,一看地上那个摊场,他活像看见家里那只母羊生了个羊娃般毫不在意地去扶老婆,单单忘了尿盆里的儿子。等他安顿好老婆,掏了点炕灰垫了地上的血水上得炕来,还一一数了数炕头那几个毛头。这时,似乎听见炕沿下还有一个奶娃娃在叫唤。他这才奇怪地问婆娘:“娃他妈,炕下边咋还有一个?”

……

大家在台下这么一闹一笑,运喜也能估摸出个大概,自己也咧着嘴在上边憨笑了一阵。等下边笑得差不多了,其他干部也陆续上台坐定后,他清了清嗓子,脸上立即挂起了村干部的威严,郑重其事地正式开口讲话。

“社员同志们,现在咱们开会。既然正式开始开大会嘛,下边就不要再说那些干话。你们谁要是觉得实在憋不住,就上台来说,我给咱坐到下边听听也行!”经他这么一强调,下边的人声立刻就比刚才小了点。

趁着这个劲儿,他故意停顿了一番,这才重新开讲道:“咋?看来你们都不想上来坐这个热萝卜?那好,你们就好好把耳朵抻长给我听着。嗯,公社呢(这个这个)最近开了会,主要是传达(这个这个)中央有关会议文件精神。有关细节(这个这个)我已在干部会议上传达过了,但也得让全体社员家喻户晓、人人皆知嘛。党中央最近提出了个‘六十条’,基本就是要我们好好调查(这个)研究的嘛。公社也有要求,传达的文件精神么,只限于公社社员口头听一听,下去就不要随便议论了。再说,你们那些议论也是瞎议论,我这个支书都闹不清的事情,你们肯定也没几个能搞懂人家这些新政策……”

自打从朝鲜当兵回来当上村干部,高运喜在人前正式讲话便有了“这个这个”的话穗子。而且几乎每句都得“这个”几回,让人觉得他上大会讲话还不如平时说话那么利索。甚或,有时干脆在那儿“这个”了半天,又言不由衷地给大伙胡说八道了一通。但是,这一切并没有影响他在广大群众中享有的崇高威信。

这时,只听他突然吆喝了一声:“在传达中央文件精神之前,戴帽四类分子一律退场!”于是,村庄上被称之为“四类分子”的那几个人依次站起来,不用人招呼,一个个像个油老鼠般排着队一溜烟退出了会场。这些人在村庄上都应当是些不足挂齿的角色,其实不然。他们不但有过呼风唤雨的过去,也有着不可替代的将来。人们完全可以在生活中不去正眼看待他们,却从来没有人会漠视这些人的存在。

过了一小阵功夫,会场里传达文件已接近尾声。高运喜在念完文件上最后一句话后突然站起身来,前倾着上身不时地挥动着手臂。看他那股气势,好像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一切让人悻悻的事情都算不了什么了。最后,他为了增添一点会场气氛,带领大家振臂高呼了一句十分新颖而字文生涩的口号——

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台下,人们不甚理解地跟着支书呼过这句新口号,还没来得及回味其中的意思,只见他又大喝一声:“把四类分子喊进来,下边转开斗争大会!”

门外等候着的四类分子们听到他那一声断喝,没等人家出来传呼,已经迅速地鱼贯而入,并有程序地站在台下那一溜儿早已准备好的长板凳上,待脚下踩稳当之后,又一齐勾下头去。

这时候,贫农社员谢善广、谢狗剩也慢吞吞地站了起来。按照惯例,这两个人在会前绝对是被打过招呼的。

高运喜这么一喊,两个人便各自在自己所属的小队那块人群里开始挪着脚步慢吞吞地走到台下那一溜桌凳前边,自觉地在平坦处选了个地方站定。看见支书把这两个活宝拉到了人前,台下立即静了下来。

对于谢善广和谢狗剩来说,这种站在台前挨斗的事情,也是大姑娘坐轿头一遭。众目睽睽之下,两人都显得极不自在。狗剩翻着一双白眼,做作地望着头顶房檩上的梁金板,两只手却捂在肚子前边暗暗地用力搓绞;善广一直低着头,活像关注着自己鞋尖破洞露出的脚拇指,两腿一松一紧地在那儿晃悠,紧张地像随时都能跌倒一样。

主席台上的高运喜扶正拐子挪到供桌前,看了看两旁陪坐的村干部,然后才威严地干咳了两声,对着台下社员开口说道——

“下边不要吵,咋,不认识台前这两位是不是?今天,我这可是花了点工夫专门请了这二位先生,现场呢,给大伙上一堂活生生的阶级斗争教育课。嗯,谢善广,嘴太馋,身为食堂保管员,偷吃萝卜被发现;谢狗剩,不干净,两眼盯着牛料瓮,饲养室里瞎糊弄!下边,让他们分别交代,为什么要偷吃的问题……(这个这个)嗯,善广,你考虑咋样了?如果没啥麻达,你就先给咱打头一炮!”

食堂保管员谢善广年纪比高运喜还大些,一听支书在上边已经点到了自己的名字,站在那儿嘴巴讷讷了半天,声音小得像蚊子一样,但总算还是开了口。下边的社员尽管都屏着气息在听,他那声音委实是太小,坐在前边的人都不一定听得清楚。

“……我,我本人是今年三月的一天,开始走向犯罪道路的。记得是……上韩城工地大炼钢铁建炉的民工回来的那天后晌,食堂没饭了,我让十三嫂给我切了一个红苕母子煮了。这是准备晚饭才给大伙煮的,我一个人吃了好几个份额,这是我多吃多占的第一宗罪过。事后,自己也心虚过,只怕有人反映,心里不踏实了好几天。后来一看也没啥事儿,自己就胆子大了,经常寻摸着想偷吃个零嘴。大伙看得紧,我也一直没有得手。前几天,食堂拉了一大车分配来的糖萝卜,卸车入库时,我故意把掉在地上没来得及捡的一个萝卜用脚偷偷踢到案板下边,趁人不注意,我锁了库房,把那个大萝卜又偷着埋到灶膛里……后晌,我假装提前上班捅火,一个人刨出来在那儿吃,不料想被人撞了个正着……那萝卜还不太熟,一时我也没法藏匿。为了掩盖自己的罪行,随手又把萝卜填到炉膛里了,造成了极大的浪费和犯罪。事后,经过支书教育,我知道自己错了,不应当贪吃贪占喀。看看娃娃和老人后晌每人连汤带水也就那么一小瓢……唉,塞到灶膛的那萝卜咋说也煮几大碗哩。人嘛,就怕自己把自己不当人看,现在说啥也迟了。大伙选我当这个保管员,很放心地让我管理伙食,咱却闹下这号丧德的事……唉,这阵子羞得给人都没法开口说哩。希望大家不要向我学习,狠狠批判我这瞎瞎思想,帮助我认识自己的罪过,好让我今后重新做人……”

运喜也一直在那儿认真听着,不时打量着台下群众的反应。没想到善广这么快便交代完了,他故意问了一句:“喂,伙计,刚说得很好嘛,嘴咋又塌下了?接着往下说嘛!”

善广小声回答说:“完,完……了。”

运喜把脸慢慢地转向台下,征询地望了一圈,对着群众问:“你们都听明白了没有?”

下边静了一小会儿,有的说:“算了。”有的说:“谁知道嘛!”窝在柱子下边的谢贵同,虽说两眼看不见眼前这个世界的一切,却也明白事情无论到了哪个份上,总会有些明眼人在那儿稀泥抹光墙,便小声嘟囔了一句:“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当大保管才吃了个生萝卜?鬼才相信!上次队上死了那头牛,大家碗里尽是萝卜片儿,那些牛肉都填到狗肚子去了?”

运喜在上边没听清楚,故意大声问:“贵同,有屁就大点声放,夹在屁眼里像蚊子嗡嗡,谁听得见嘛。”

贵同也不知道哪儿来的那股勇气,居然大声回答他说:“高支书,我是说,队上趋近要再能死个牛就好咧,我这几天口淡得实在是想吃一口肉哩!”

运喜的脸立时红了。

上次,谢要栓家入社时牵给队上的那头大黑牛得病死后,食堂煮好牛肉想趁机让全体社员搞个大会餐。那天中午,他从公社开会回来饿得都没回家,把自行车一放,就钻进祠堂里转来转去,却一直等不到食堂开饭的铃声响。眼见快要到开饭时间了,人实在熬不住了,便提前去了食堂在伙房瞎转悠。趁着那阵子人少,他装做毫不在意地揪了一块还不太熟的牛肉填到嘴里嚼了起来。也怪那老牛肉不好煮,他那牙口平时就不老好,没等咬烂就急着硬往下咽。结果,那块纹丝未动的老肉筋当时差点没把他噎得背过气去……

一听瞎子在下边趁机瞎起哄,运喜立即没好气地回了他一句:“人家说太原的城门楼子,你说尻子上的瘊子!”为了会场气氛不要太凉,他转过身又问了台前的谢善广一句:“伙计,你再好好想一想,还有啥没有交代清楚的,今天这是个好机会,把你那些烧毛炼丹的事都给大伙当众抖擞抖擞,省得放在肚子里生毛毛喀……”

善广也四十大几的人了,一听支书那口气好像这事还一时通不过,急得红着脸发誓说:“高支书,我真的冤枉呀,绝对就这么两回。要是还有隐瞒,我——就不是人养下的!”

运喜一看善广那态度已经十分诚恳,也明白确实在这货身上也没啥挖头了,这才把脸慢慢地转向站在一旁的狗剩问了一句:“喂,谢狗剩,你当了几天饲养员,把生产队的头牯喂得出圈要社员用磨椽抬哩,一冬天就死了两个。你给大伙今天说一说,队上给你发的那些饲料都叫你弄到那儿去了?”

谢狗剩人嘴笨,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在人前大声说过话。支书这一问,他那两条本来已经在不停发抖的双腿,立马抖得像老母猪噻糠一般,人也立时觉得嘴唇发麻,上牙下牙磕得吧吧直响。看他那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活像真恨不能在地上找个老鼠洞一头钻进去。

运喜知道他平日那点德行,故意大着嗓门又提醒了一句:“你哑巴啦?刚才咋考虑的就咋说嘛,这有啥难肠的?”

谢狗剩这阵子尽管六神无主,还是知道这号事情的严重性的。既然已经被人闹到了社员大会上,自己想搪塞是搪塞不过去的。他只好战战兢兢地似乎给大家解释地说:“一头驴,哦,还有牛,一个标准,一天才发四两……糜子料,那个,那么大的头牯,大伙都知道,道,道……喀。”

谁知道,他这句明显推诿的话语立即把高运喜给逗躁了。

会前,运喜已给台前这两个人分头落实过了,斗争他们也是给大伙做做娃样子,只要两人上大会认个错,以后也就不再追究了。狗剩这一节外生枝,倒弄得他一时下不了台。

运喜一拍桌子,气急败坏地说:“咋?冤枉你啦?照你说,社员群众的眼睛都叫鸡屎糊住了?嗯,你也不嫌恶心,发饲料时仓库保管专门给里边搅了一锨老鼠屎,你居然还生吃哩。我看你是不想认识这个问题,好,我找一个人替你上来认识认识!”

他朝台下搜寻地望了望问:“喂,刘冬花来了没有?”

台下墙角旮旯的一个年轻媳妇站了起来,立即小声回答:“来……了。”

运喜声调稍微平缓了一点,对已经站起身正在那儿一时还不知所措地扯着衣服的狗剩媳妇说:“你不用上前来,就站那儿。是这,你先替自家男人表明个态度,咋样?”

狗剩这个媳妇嘴快,在女人窝窝有个“酸辣子”的绰号。此前,她倒是给姐妹们偷偷哭诉过狗剩在饲养室用铁瓢偷煮牛料只顾他吃的丧德事,可在社员大会上,支书让她当众揭自家男人的短处,她却一时犹豫着不愿开口。

运喜看她心有余悸,提示地说:“你知道多少说多少,主要是看你们家个态度喀。”

“酸辣子”还是有点不情愿,小着声说:“谁屙下的让谁去舔,又不是我偷吃的!”

一看“酸辣子”不愿意配合,他只好开导地说:“谢狗剩是不是你男人?嗯?这点忙你都不帮还算啥两口子?要你替他说两句话么,是叫你到澄县担炭去呢!今天,只要你当着这么多人说他不是你男人,我就有我的拿法。说句实在话,这是让你替自家男人认识认识,也是帮他改邪归正哩,又不是让你随着众人把他往沟里掀哩,连这个轻重你都掂不清!要不然,咱把这事情往公社上交也行。反正我这个破支书胳膊太细,也是硬撑着端人家这个大老碗哩。到时候人家公社要逮人法办随咋处理,你也别寻死觅活来找大队,到时我也没办法喀。”

“酸辣子”在娘家上过台子唱过戏,站在人多处倒是不怯场。一听支书那意思,这个事情今天是搁不下了,看来不替男人把这事搪过去不行,于是便不敢再推辞地说:“好嘛,说就说……”

运喜一看“酸辣子”总算是明白过来了,马上大声招呼下边:“都不要说话,听狗剩媳妇给大家讲讲整个事件的经过。”

“酸辣子”一看大家静了下来,便大大方方地说:“阴历五月初五那天,我娘家东马村过追往庙会哩。我想,自打忙罢后我们两口儿也没拜见过我家父母,就想趁歇晌那阵子去把老两口看一下,顺便跟个会。先天夜里,我跟他商量,他说他不去。到了第二天吃早饭从食堂出来,我又要他去,任咋说他也不理我……”说到这里,她突然十分生气地对着大伙儿提高了嗓门问,“让大家说说,自打我刘冬花嫁到半阁城,是不是三六九跟会不过日子的人嘛?谢狗剩,你娃儿今日在多人之地把你的本事成尽,我如果糊半个嘴说不过你这个狗奴才我就不是人!我问你,正月初三,我叫你给我娘家拜个年,你为啥不去?说嘛!女婿娃一年一年不给丈人爸孝敬个啥啥,去屋里转一下是要你娃的银子还是要你娃的脸哩?人家白白把女子给你抓养大咧,嗯?你说,你对我娘家爸咋来的这么大的仇气?”

说到这里,她两手交叉在胸前再不继续往下说,看那样子非得让狗剩众人面前给她回答出个子丑寅卯不可。

平日里,谢狗剩在人前说官话委实是不行,窝在家里跟老婆吵架却会一点儿。一看老婆在众人面前居然敢揭他的老底,大男人那点脸皮也实在是挂不住了。只见他趔着脖子十分生气地说:“你个能怂!咋去哩?给老汉去时揣个驴卵子当孝敬嘛?”

一听狗剩在群众大会上居然敢开口骂她娘家大人,“酸辣子”也不示弱地当众犟嘴说:“呦,这么好的东西,那你得给你先人孝敬孝敬!过年就献在你家牌屋子前,让你爷、你婆趁着热乎也尝尝驴蛋那口鲜味儿!”

真是翻了天了。在村上,一个妇道人家平日里哪敢和男人顶嘴?狗剩这阵也忘记了自己正在挨斗的身份,居然直着脖子大声吼道:“贱货,这阵尽你张狂,回去咱再算账!你等着嘛,小心老子把棒槌给你狗湿的磨成刀子……”

运喜一看狗剩总算进入了角色,站在台口像劝小两口吵架似的说:“哎,哎,狗剩,你咋是个这号货些?有理不在声高嘛,你不跟着婆娘看老丈人还有理了是不是?”狗剩似乎一下子明白过来了自己正在挨批判的身份,便再不说话。

一看狗剩被呵唬住了,运喜转过脸又对“酸辣子”说:“哎,狗剩家的,算了算了,串亲戚这件事情就不要在这儿提啦。谁家也没挂无事牌,这个嘛,你是对的,大家也都理解。如果要吵,回到家你们两口儿慢慢吵去,全体社员群众也没那闲工夫听你们狗扯羊皮。这样,你尽管继续大胆揭发,让我看他小子这阵还敢把你咋着?”

“酸辣子”给了支书个面子,气呼呼地接着说:“他不去,我非得要他去。眼看天不早了,这个死挨刀子的一直钻到生产队饲养室不闪面。我头次去,他推土垫圈哩;我又回去在家耐心等了一小会儿,二返身再去,还是没见他动窝,门却在里边插着哩。我敲了半天,他就是不开。我气急了,拣了块砖头就砸门……你当咋哩?他个挨刀子的熏得一脸草灰,他……在……那儿,用水瓢煮着头牯饲料,一个人,偷……偷着喝哩……哩……哩。”

“酸辣子”哽咽着几乎说不下去了,撩起衣襟擦了一把眼泪。继而,她两眼冒火地指着台前站立的丈夫号啕大哭,且边哭边骂:“你说你的心咋恁毒?你一个人偷吃,都不怕把你自个撑死?我和娃等着你一块出门,只说在娘家能混上一口算一口。大半天过去了,我们娘俩只喝了食堂那半钵子糊糊……驴驴娃,说起来都快……快三岁了,还不会走不会爬,把我娃饿……饿得揭墙上糊过糨糊的旧花纸吃哩。你说,嫁下你这个没一点本事的人能咋?嗷,就算你心里没我这个外姓之人,驴驴总还是你下的种吧?你咋不说给我娃也偷偷剩一口?要真的把我娃饿……饿死了,活下你一个老驴湿的留在世上能咋!”她泣不成声地还要数说,台下那些眼软的女人已跟着她号哭成一片!

这时候,民兵连长谢有福不失时机地站起身来,举着拳头领着大家高呼了一阵口号——

不忘阶级苦!

牢记血泪仇!

总路线万岁!

大跃进万岁!

人民公社万岁!

万万岁!

台下群情激昂,一呼百应。自从“呼口号”这一新生事物传到半阁城,很快被群众大会这一集会形式发扬光大了。每每人们怒不可遏、或者想营造一点气氛时,便会运用此法来缓释或烘托。尽管呼的口号词语因会而异,有时公社还专门印发一些口号传单,但是,对于在政治思想方面永远都跟不上趟子的山民们来说,口号的内容委实是个不咋重要的事情。有时,甚至他们也不知所云,只是觉得郁闷难忍时,只有扯命地呼号起来,心中才十分畅快。

运喜一看斗争大会是开得恰到好处了,对着台前站立的两个倒霉蛋说:“这个这个,你们两个先下去。”

台下,大多数妇女还不时地撩着衣襟擦拭眼睛,不大的低泣声依然不绝于耳。

运喜扫视地溜了台下的动静,感觉到火候基本刚好,便无事一般地敲了敲桌子,严肃地开口说道:“(这个这个)下边静一静,好我个神哟!”

经他这么一吆喝,台下也就有点肃静,他这才接着自己的话题继续开讲。

“嗯,咱们有些人,我看也是趁着别人的灵堂哭自家的恓惶哩。嗯,看《三国》哭天抹泪,替古人担忧。(这个这个)这事就算处理过了。我们共产党是最讲实事求是的,我看刘冬花同志刚才的揭发就很实事求是。在和错误倾向做斗争时,不但要有革命勇气,要敢于大义灭亲,甚至说要把命豁出去!冬花同志说得很好,这充分说明我们的社员很有基本的阶级觉悟嘛。不过,咱把话又说回来,谁家没有老人娃娃?大人还好说,碎仔儿娃娃小嘴一张一张地跟在大人后边要吃的哩,你把空馍笼卸下来能给娃娃取个啥?这号事情,搁谁心里也不好受喀。唉,造成全村目前这个恶劣局势,都是我这个支书没把大家带领好喀。在落实上边的政策方面,咱们有时也容易走过场,这个我也得在这个会上向大伙检讨检讨。譬如,去年那个‘除四害,讲卫生’,村里苍蝇臭虫依然没有从根本上绝迹,这不行。我尽管不是医生,还是多少知道点人畜得病的道理。一个人胡吃浪喝是不是要拉稀?嗷,拉稀是不是就要惹蝇虫?蝇虫一多呢,是不是又传染了好人?这要是一家一户还罢了,全村人都闹开肚子,是不是公社就要怪罪我这个村支书?去年打麻雀运动,那玩意儿还得让人跳墙上树扛着杆杆满村追打,咱也没费啥力还不是完成了任务?我看对付这小小的苍蝇,办法显然就简单得多。合了大食堂,村上要求不能食堂家庭两头冒烟。我看,咱们的‘土政策’也得改一改,从今往后,各家各户可以生火。蝇虫怕烟,恶狗怕砖么。这样吧,老人娃娃的饭,嗯,可以从食堂打回去。家里添个瓢呀盆呀,只要能把冷饭烧热,总不能把走不动的老弱病残抬到食堂来就餐?咱们得先把住病从口入这一关!(这个这个)社员家里动点火,大队今后一概不究!”

运喜这一席话,社员们听得真真切切。他说这种不用打腹稿的话一般还不口吃,甚至连一点磕绊都不会有。

大伙还顾不上议论,只听支书又开口强调地说:“都静一静,还有个正事。公社呢,在山阳村搞了个千人食堂的试点,把几个队食堂并在了一起。(这个这个)为了给社员增加营养,他们最近还引进了一种新东西叫‘小球藻’,其实就是河槽里漂的个绿浮毛毛喀。据说那玩意儿不但能吃,而且下口很利。人家大队的科研站能人比咱们多嘛,还发明了一些‘人造肉精’啥的,反正都是些科学的东西,咱们也得学着搞一搞。只要不把人饿倒,只要是能下口的东西,我们就要勇于尝试!还有,炼钢工地上刚下了一部分人,我看,各队那些壮劳还得把铺盖准备好。下一步,县上要开修红旗水库,用工量很大,咱们肯定也得上人。这样一来,大家可能又有说法。我是这么认为的,这个水库虽说占着咱们地界,修成后咱们向阳公社也受不上啥大益;但是,大家要发扬共产主义风格,都是社会主义一家人嘛。只要山外边的公社能打下粮食,咱们不用走远路也有地方去借贷么。大伙说说是不是这个理儿?眼前,帝国主义压我们,修正主义卡我们,加上这有长没短的年馑,我和大家一样,肚子这阵也已经饿得发烧呢!这都是我们家底子太穷了啊。上工地的人,你们不要老惦记着吃公家那高粱米捞饭,要努力完成劳动任务。一个平头百姓,咱给党和国家能干个啥事嘛?不就是要咱一身力气么!目前,国家确实是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大难。在困难面前,咱们勒紧裤腰带也要争上这一口气。毛主席说,一个国家要有民气,一个人要有志气。只要咱们都长这个志气,还怕它帝国主义、修正主义和各国反动派把咱能咋的!”

台下,立时掌声雷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