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的祈雨事件,最终让高子升这个书呆子跟着也栽了个大跟头。一个在册的人民教师参与迷信活动,这件事情根本无法遮掩,公社教育组往县教育局打了个书面报告,最终将其开除出教师队伍,并交予当地生产大队监督劳动。
一介书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有冤无处申,有苦口难开。耳边少了娃娃的读书声,在家里窝着终日无事可做,免不了心头憋闷。于是,他只好提溜出自己书房那些平时搜罗来的明清偶人,关着门自娱自乐起来。这天,他突然心血来潮,非得拉扯着婆娘陪着他在家里唱一折子戏再说。
高子升就这点好。村庄上大多数男人几乎都有个心里憋闷就拉住自家婆娘猛揍一顿的臭德行,这个人却只需放开喉咙唱一折小戏便可缓解。只有祖宗传下来的这口老腔老调,才能让这个委实没多大出息的大男人在自家小房的门背后不时地豪壮起来。
婆娘家毕竟小心眼多,一听男人要拉着她唱戏,想了想觉得不妥。眼下这天干地焦的日子,家家户户都恨不能拿根绳子把一家人的嘴串着挂起来,自家男人却非得要扯上她关着大门在自家院里唱嗑!这要是让左邻右舍听见了,人家又会咋想呢?有心不随他,看着男人整天窝在家里那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好像憋屈得要死;难得他突然“高兴”一次,如果不迁就,岂不是又扫了他的兴?思前想后,她觉得自家男人的性命远比那些村院闲话重要得多,也就把心一横,唱就唱它一回。
两人最拿手的也就是子升亲自改编的二人台——《二秃子闹房》。这出戏之所以在长稔塬久唱不衰,全在于那些民间艺人在里边闹了些插科打诨的不雅噱头。经高子升修改后,便成了一个雅俗共赏的好折戏。幻彩这头刚把自家院门关好,子升那头就已经提溜着线偶叫板出厢了——
(赖包子)咿呀,好不气煞人也!
有夫君头上光唤名秃娃,
娶下个小娘子没长头发;
看那厢溜溜儿站在灯下,
活像个圆杵子没安把把!
从脑顶直秃到眉毛以下,
不细观绝当是吹胀捏塌!
到晚间也不必点灯说话,
有她在咱屋里能省洋蜡;
男人秃戴礼帽将就一下,
婆娘家领出门叫人笑话;
要下这丑冤家倒能做啥?
打一顿快赶紧送回娘家!
(彩旦)唉,奴才!你听着——
那一年遭年馑粮食起价,
无奈何娘子我许配你家;
慢说是一贯钱倒能做啥?
换一个咪咪子能哄娃娃!
奴家我自幼儿习琴描画,
摹下的篆体字赛过梅花;
十三载长成了美人身架,
问亲的把门槛都能踢塌!
奴也曾进香院打过上卦,
求一个读书郎榜上生花;
长得亲长得丑奴都不怕,
实担心嫁一个秃子裟裟!
哎,那一日你三舅提媒说话,
掂一封烂点心来到府下;
开言说亲姐夫家豪富大,
他外甥长得亲没有麻达。
允了人收了礼不能变卦,
四抬子大花轿才到你家;
话说是进洞房细观四下,
啥东西亮晃晃叫人眼花?
再端详原来是夫君秃娃,
真真的把本宫活活气煞!
哎,笑我秃,
你娃儿咋也是葫芦倒挂?
挤一泡尿水水照照自家;
羞了先亏了人满口胡话,
黑毛猪居然家笑话老鸹!
(赖包子)呔,贱人招打!
(秃女白)哎呀好我爷呀,你驴生的还真舍得下茬打哩?你个挨千刀的头上光溜溜的没一支儿毛,还嫌娘子我是个溜光脑!得是嫌我长得不亲?你早闹啥去了!把你个驴模乃也没拿镜子照上一照,还学人家戏上休妻哩!哼!没问问四邻八舍老娘我是咋得到你家的?我一满都不走,看你把我能咋!(赖包子)好我的先人哩,我咋忘了,咱置办的这一段儿货物原本就是从城隍庙里拣下个便宜——是个没娘的娃么!咋办?唉,慢慢儿走哎——
一曲终了,幻彩那配合得相当到位的甩腔和惟妙惟肖的道白,终于逗得子升开怀大笑。一看男人心头松宽了许多,幻彩趁机试探着劝着意犹未尽的男人说:“戏也随你唱了,你也得听我劝说一句。后晌你也出门去走走,窝在家里真要怄出个啥毛病来,谁能替你受那个罪嘛。再说,工资也没有了,有点小病大恙哪会有现钱去抓药?”
说到这点上,女人家就有点多心。子升这个人虽然气量不大,却也不是那号遇事转不过弯子的人。经过婆娘在家里几天来的反复相劝,他倒也认真地对自己眼下的被动处境做了些考虑。既然书是教不成了,务农也只能是眼下唯一的抉择。于是,他把从学校搬回来的那几摞备课本子往书箱里一塞,去后院翻出一把锈迹斑驳的锄头,往肩头蹩脚地一抡,径直就去了自己家里那块自留地。
子升以为,种地也不是啥手艺行当。不过就是犁、耧、耙、耱那几下子,只要自己慢慢摸索,绝对会揣摩出点窍道。按照他的个人规划,大约半年内也完全可以学会做一个自食其力的公社社员。初步打算采用小学生识字的“速成法”先学会使用简单的工具,然后再正式开始那一整套农耕演练。
幻彩开始还怕男人心里受症,一看男人自从唱罢戏,几天来走路哼着小曲,得空就往自留地里跑,她就好奇地跟在男人屁股后边去观察了一番。
天旱得地里没长几棵草,她家自留地却有一片茂密的紫花刺蕨。这种草和硷芦一样,根系十分发达,主根几可扎到三尺地下,只要有点湿气,就会旺盛地生长,俗名叫“不死草”。邻居的自留地里绝对没有这些草,只要一露头就被除恶务尽了。子升平时几乎很少下地劳动,连自家的地畔子有时都认不准。幻彩一个女人家,两根麻秆一般的细胳膊根本就抡不起䦆头,只好任其肆意荒长。话又说回来,子升那点力气比女人也大不了多少。几天下来,他已经多少掂量出了一把老䦆头和一节粉笔头的轻重差异来。于是,刚开始那股劳动热情也随之消退了不少。不过,在他腰酸腿疼端不动饭碗的时候,却第一次真真切切感觉到,这么多年真是苦了老婆这么个身单力薄的女人。想到自己的后半生无缘无故还得和这个沉重的锄头打交道,心里不免又一次像被人堵了一团棉花般憋屈……可是,这一切又能有啥办法呢?为了不让老婆感到自己这个大男人心头压着这块砖头,他里里外外都努力让自己流露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心底却一直在汩汩地淌着血。
幻彩到了地头,一看子升毫无章法乱锄一气的做派,她也忘了男人是个庄稼行里的门外汉,不停地小声嘟囔:“你看你像公鸡踩蛋哩,走一步晃三晃,来回多踩了多少个脚窝子!”子升回头一看,刚刚锄过的地又让自己踩得跟没锄一样瓷实,自己先在那儿苦笑了一番。等他回过头来,却发现婆娘眼睛里已经溢满了同情的泪水……作为一个女人,她嘴上虽然讲不出世间的大道理,心里却清楚,正是自家男人认识那几个狗扎子字,有过早先吃罐罐饭的排场得意,必然会遭遇眼下挨打放屁的失意。她当然不知道祭文事件仅仅只是个引子,自家男人还有一些“现行问题”被人精心地写成材料反映到公社教育组。
元良老汉被活活饿死之后,高子升虽没敢亲自去送葬,却在教室黑板上即席写过一首“为大地主分子歌功颂德”的诗,曰:“心香袅袅照弥陀,此生何人无罪孽?舍得肉身饲饿虎,化做金鹿进天阙!”
其诗作一开始先是学生们口头流传,后来就传到教师耳朵里。大家议论说,要是调换这人去教语文的话,有些人肯定就没饭吃了云云。此后,教语文的朱老师就开始对此事耿耿于怀。他趁子升写祈雨祭文被揪住尾巴之机,亲自去公社跑了一趟。公社教育专干一听,立即就感觉到了这件事情的严重性。既然有人亲自反映,口头记录显然不足以为凭证,应当让反映人把这件事情正儿八经地给县教育局写个书面报告。无论从哪个方面讲,这个事件都不是一般问题。如果继续让高子升这样的人教育下一代,那还不把我们的革命事业接班人从谷地领到糜子地里撵兔子去了吗?
然而,高子升本人在接到开除通知,学校安排着学生娃娃帮他把铺盖从学校送回家后,他一进书房,又习惯性地即席赋诗一首:
一生不识五谷粮
只把麦苗当韭黄
今日投笔事躬耕
胜做帝师伴君王
他先站在书房自我陶醉了一番,然后才开始研磨饮笔。待自己把情绪调整到认为可以动墨的火候,这才气沉丹田提笔运势,几刷子下去,一副好字就落在了一张四尺老徽宣上。这时候,幻彩进得门来,看见当家的这阵子居然还有闲情逸致在那儿舞墨弄笔,不问三七二十一就将那副写好的字夺过手去,几把撕碎了给小儿子做了揩尻子纸。并数叨说:“好我的先人哩,世上就你得能?狗屁祭文把你还没教训下?我给你说,以后再甭动你那张破嘴和手里的毛笔比啥都强。逢年过节,也不用再揽那些给人家写对联的苦差事,至少还能过几天省心日子。到了这步田地,你真的再有个三长两短,我和儿子日后可咋活呀?”说罢,自己呜呜嗷嗷地先哭了个天昏地暗!
子升一看白白损失了一张四尺大宣不说,还得给婆娘赶忙回话,他带着满肚子气不住地对女人解释说:“真是孩童之气,妇人之见。你没听我给你念这上边的内容么,咋就知道它又是肇祸的捻子?日后,我就是一个自由自在的社员群众,出工挣饭吃,看谁还能把我再一回开除到月球上去?”
幻彩一听,忙换了副笑脸说:“只要你能想通就好。种庄稼少惹些闲是非,教学写字也劳心人哩,你看你头发都白了不老少……”
子升却不合时宜地揭开婆娘的老底说:“这恐怕还不是娘子的心里话吧?遥想当年,幻彩初嫁了,英姿勃发……拉住夫君的手共剪花烛,如是说——‘你有文化,我妈常在人前夸,女儿家嫁个识字的男人一辈子都不做睁眼瞎’,这又作何解释?”
幻彩被男人那话勾起了年轻的羞涩,抿着嘴颤颤地回话说:“那是当年!女儿家瓜么。你说,嫁你这个穷先生到底图了个啥嘛?要房没房,要地没地,到头来还是叫人斗来斗去……要知道今日,我当初真不如嫁给住土窑的谢民生!”谢民生是村上一个栏杆光棍。半阁城的女人奚落自家男人脏、懒、穷,都会提到这个人的大名。
子升被婆娘那几句不无戏谑的话还真的闹得悲戚起来。自从女人进了高家南场十多年来,他还真是有些对不住自己这个女人。不说锅台炕头里里外外就够她一人打理,几亩自留地每年的收收种种也得她一个弱女子操心。特别是自己那点不清白的过去,也让老婆娃娃跟上没少带灾。只要大队开群众大会,婆娘就在家里闹心慌。久而久之,居然抑郁成疾。闹得他从学校回来晚点,幻彩就魂不守舍地抱着娃在炕上傻等着;只要偶尔有一回开大会自家男人没被拉去陪斗,她就高兴得不得了。又是殷勤地端水、又是伺候着洗脚,尽自己一切所能地给丈夫更多一点温暖。他嘴上不说,心里却揣着深深的内疚和感激。特别是前几年,每每被自己教过的学生喝来骂去,他的人格就受到一次莫大的侮辱。有几次,他真想跳下沟去了却自己这可悲的一生。可是,每每想起老婆和孩子们那一双双可怜的眼睛,他又一次次都捻灭了心头那绝望的念头。他倒是时常给自己念叨,人这一辈子披着这张人皮,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不受点坎坷可能还不算活过一世人喀。
事已至此,子升觉得这次祈雨无端地受到牵连,对于自己也不是个天塌一般的事情。既然政策把过去的岁月和今天的日子划为新旧社会“两重天”,如此说来,一个人生在旧社会,其本身就是一大不幸。何况,自己也确实在旧军队中服过几天兵役。可是,这个连自己都无法信服的解说,却时时让他陷入了另一个迷茫之中。作为一个男人,搁在任何朝代都有为国尽忠的义务,即使当了那几天喽啰兵,这又何罪之有呢!如果可能,他倒是十分愿意做一个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的小小少年,重温一遍自己的童年时光。可惜,这只能是痴人说梦。看来,也只能撂下教书棍儿,当一个普通社员,走一步看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