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吠日(狗的故事之一)

震惊长稔塬的两村械斗,最终逮了几个逃荒客吃了几天牢饭,最终不了了之。两村人打得不可开交的那阵子,佑普爷却坐在自家院子里,心事重重地把自己的狗唤到自己跟前,伸出他那布满老茧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狗身上那干枯而肮脏的皮毛。

欢欢乖乖地伏在他的脚下,像和主子交谈般望着他手中的绳套。它一时还不明白,从未被拴过的它因什么事情招惹得主人动了拴它的念头?

按照老辈人遗留下的传说,狗虽然是四蹄儿趵地的牲畜,可它们中间却混有一些“犬”类。这些负有天命的生灵虽然看起来和一般的狗没啥两样,整日间不露声色地把自己的天职蛰伏在那一副皮囊中,可它们依然比人多长了一只“天眼”。“人”字上边添个“一”字,右上边再多出那么一个“眼”来,这才谓之“犬”。此刻你大约就会品味出来,古人留下的这些包涵无穷奥秘的无言嘱咐,需要我们用多么大的心智才可去解读啊!然而,虽然犬类有着如此显赫的天使身份,当被人们认出它的身份来,它的厄运就到了。

老爷子相信这些,也是半阁城懂得这些讲究的不多的几个人。一直以来,老汉都和自己饲养的狗有着某种常人不可捉摸的默契。连续三天来,每每到了午时三刻,欢欢都会按时按点地观察着天上那一轮高悬的白日,像和太阳公公交谈一般“呜呜”地发出自己的感言。这一切,已经被主子不止一次看在了眼里。

在长稔塬上,一直流传着这样一则寓言——

神农帝时,麦生六穗,犬通人言。秋里播种一粒麦种,夏至就有六个年头的收成。农人不需要辛苦劳作,打的麦子多得根本无法存放。粮食多了,免不了就有些糟践。当这一切传到上天那儿,玉皇爷爷却有点不大相信,决定亲自下凡体察一番民情。

这一天,玉帝化幻成一个隐身老道来到塬畔。在一处修盖整齐的农家院落前停下脚步,静心屏气地观看起来。此刻,厨前正有一年轻农妇在案头烙饼,身旁依偎小儿扯着衣襟在着急地呼唤。原来,孩子急着要去拉屎,缠着让母亲随其去揩屁股。只见那妇人并不着急,慈爱地招呼小儿快去快回。

不一会儿,待小儿拉完后撅着小屁股呆在一旁等她揩屁眼,她顺手撕下案头一块面团,为儿揩罢屁股随即便投饲给一旁爬卧的看家狗。谁知道,面对滚到嘴边的面团,那狗连眼皮都没抬一下,自顾打着瞌睡……

天帝要不是亲眼所见,绝对都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妇人这个举动,立即招惹得龙颜震怒。

麦子本是天上圣物,理应被地上人家视如珍宝。上苍以慈悲为怀,特赐麦生六穗。唤风伯吹拂,遣雨师洒道;太阳公公日日照耀,四季冷暖天庭调节,这才有了满场满院黄澄澄的麦粒。谁料想,这帮懒虫居然如此糟践!为了从根子上惩罚他们的奢侈之风,天帝捞起田间的麦子便捋将起来。他老人家决心灭绝这种天下苍生赖以活命的作物,饿死世间这些不知好歹的浑球儿!

话说,早在玉帝站在南天门向下世瞭望的那一刻,趴在农家院子的那条犬,已经把这一切都看在它那只“天眼”里了。只是,它因负有天命而不便言声。当它看见天帝不问青红皂白已开始手捋麦穗时,这才急忙冲出门道一头扑上去,扯着老人家的手伏地陈奏道:“上帝快快息怒,容犬民详情道来。去岁天无雨泽,开年地不滋生;人间已无隔夜食粮,吾辈亦以吃屎为生。方才饥儿号啕不止,女主无计可施,便揉泥巴为儿演习做饼,所弃面团,实乃黏土尔耳!”

自古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上帝想,普天之下,莺歌燕舞,哪有人食泥土之事?闻此犬言,龙颜大为不悦。他放下手中的麦穗,指着伏在地上的狗怒喝道:“孽畜!尔辈与人为善,可知人心叵测?日后不允再说人言,以免熏染淫奢之风!农人理应惜粮如命,却如此暴殄天物;念尔尚存孝悌仁爱之心冒死进谏,且饶性命一条,滚吧。”

一言既出,犬立地就变成了不会开口说话的哑巴。然它并未谢恩离去,依然伏地呜咽。看着狗那委屈的样子,似蒙受了不白之冤屈。天帝只怕有讹,决定再次登门查看一番。

然而,这次他却看得更加真切——那妇人操起扫把,将自家小院仔细地洒扫一遍,院落立时整洁起来。

但见,她返回屋内从柜子拿出簇新衣裳,亲切地呼唤儿子换上衣帽之后,自己也梳妆打扮停当。出屋前,妇人并没忘记锅里刚烙熟的饼子,顺手捞起一块,自顾一口口香甜地品尝,并不时用手掰着送入小儿口中。小儿不快,将饼吐至脚下。妇人目睹小儿举动并不言语,随即恬静地走近自家院中井旁,复揭井盖,迅速将儿投入井中!未几,她整发沐浴,祭拜天地,起身后随之自投入井……

这一幕,让心如铁石的上帝也不寒而栗。他虽不明恶妇何以做出如此举动,依然怒冲冲前去捡起妇人所弃残饼。观之,其外表与寻常面饼并无二致;入口品尝,虽乃黄泥做就,却也惟妙惟肖。上帝从未食过人间烟火,亦无从分辨饭香屁臭。不过,刚才他毕竟亲眼看见妇人吞食面饼,想来定是人间美食。他愈加愤然,遂郁郁拂袖而去。

上邪!幸亏他老人家公事繁忙,急着打道回府了事。如果他还有兴致走进相邻院落完成他的亲民旅程,血淋淋的一幕必定让他更加震怒。此时,一个恶妇,正在瓦缶里为孩子蒸煮着自己刚刚饿死的丈夫……

不知道在什么时候,长稔塬上又慢慢地繁衍出一群人来。他们当然知道,既生之为人,此身便与生俱来戴有苦业。当然,人们亦在心底里一直感念着上苍最终还是留给了他们这一口狗食。从此,他们也甘愿背负起“犬民”这个千年耻辱的名号匍匐于地,像牲畜一般地苟活着……

农人和狗,从此虽有了相依为命的默契,也成了时有纷争的一对儿冤家。如若一只狗夜里观星或对日吠叫,他们就会痛下杀心。因为,每每出现这样的情景,上苍就会震怒不已,随之降下那一连串毁灭人类的灾难来!

欢欢这个怪异的举动,已经让老爷子的内心不寒而栗。几天来,他在心里一直问自己,难道先祖们留给他们的这些骇人听闻的故事,一直都在为后世预示着什么吗?

夏日正午的农家院落,静得真是让人惊惧。此刻,如果有一根针掉在地上,似乎都会发出一阵轰鸣。

老爷子从口袋里取出一块女儿给她送来的棉籽饼慢慢地掰着,一点一点地用手喂给欢欢。狗十分小心地用嘴含着,并不时叼起撒落在地上的那点食渣,一点点地含在嘴里并不舍得下咽。当看到主人手里已经没了吃食,它这才轻轻地走过去,把含在嘴里的食物吐给几个吱吱乱叫的小崽子。也许是母亲口里的食物气味一下子触动了小狗那敏锐的嗅觉,这群陡然被惊醒了的饿虫,立即一哄儿跑到老主人的脚下,一齐摇动着光秃秃的小尾巴蹭磨着不肯离去,希冀老爷子手里还能变出它们喜爱的食物。大狗却带着惊惧不安的眼神,轻轻地又一次回到主人的脚下。某种狗也能感知到的不祥气息,已经在它和主人的心灵之间开始传递着……

老爷子看也不看平日里他都会挨个抱抱的小狗崽,抖掉手里仅剩的那点油渣,尽着小狗们去争食。接着,他飞快地将手里的绳子挽成个背死扣,轻轻地套上欢欢的脖子。狗也不躲不避,伏在那儿等待着将要发生的事情。看着欢欢那温顺的样子,老爷子却突然像改变了主意一般,又一次取下狗脖子上的绳套,怔怔地望着南岭上蓝天下那一个小黑点愣神……

那是一座元代建筑的青石殿。在过去的年月里,自农历的六月六那天开始,塔下就开始了那年复一年的盛大庙会。整整三天时间,远近的香客们簇拥在那阴森森的大殿里,面对佛祖身后壁画上那一排排血淋淋的铡刀、冒着肉浆的石磨;闪着寒光的刀山、升腾着烈焰的油锅,每个人都在心底默默地念着佛的名号,极力地赎救着自己那几近堕落的灵魂。神谕告知他们,一个人在阳世造下的罪孽,阎王爷都在他面前那块青石板磨就的生死簿上一笔笔清清楚楚地给每个人记录着的!

想到这里,老爷子慢慢地叩着了手里的火绒,等那嗞嗞的声音燃起了青烟,却犹犹豫豫地忘记了往烟袋上按压,就那样又坐了一小会儿。陡然,他终于下定了决心似地用力将烟袋在鞋帮上一磕,飞快地把烟袋别在腰里,这才站起来对着自己也是对着狗说——“欢欢,把你从沟里抱上来的是我老汉;今日,送你去那不该去的地方的人还是我老汉!你记住,到了阴司,你把这话给阎王爷一五一十都学说清楚了,我不怕旱天打雷把我劈死!”

说完,他飞快地将绳套从欢欢头上套进脖颈,狗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顺从着主人走到院子的石榴树下,他将绳头甩过树杈,双手使尽全力一拽,狗一下子便被悬吊在空中……

他没有勇气再看一眼昔日的伙伴被吊起来的样子,狗只挣扎了几下便不动了。等了一会儿,狗的腿抻直了,他才无力地松开双手,人狗便一同瘫倒在树下。

几只喜鹊从墙头看到了地上的死狗,立即落在石榴树梢不住地嘈叫着。欢欢那一群不懂人事的小儿女,看见母亲被吊上树干的那一刻,还一齐簇拥在下边蹦着想一同上去。当妈妈从树上“扑通”一声被摔了下来时,它们飞快地围上前去用嘴呼唤着昏迷的妈妈……可是,当它们嗅出了那使它们十分惊惧的死亡气息之后,一个个小尾巴立即耷拉了下来,又一齐惊惧地盯着喂养它们的老主人……

此刻,老爷子眼睛里透出的那股凶狠的目光,使得它们立即就瑟瑟地发起抖来……

当天晚上,左邻右舍都收到老爷子挨门齐户送来的一碗“羊肉汤”。谁也不知道,他们面前每只碗里盛着的却是欢欢和它那一群小儿女被合煮了的骨肉!

老爷子早就动过这个心思了。

前一段时间,一窝狗崽饿得眼看已经不行了。为了让它们逃个活命,他牵着大的、抱着小的,好不容易把它们丢到城里的大街上。谁知道,第二天当他打开家门,欢欢领着几个儿女已经早早地等在门外……他真的不能想象,大狗自身走路都一步半步地挪脚,它究竟用啥办法将几个小的一个不少地又领了回来呢?

昨天,运喜的老娘病了。先生给老婆子开了个处方,说要用绿豆羊肉合煮的汤汁调养,老詹请佑普爷去帮忙宰了一头羯羊。一群面如菜色的老老少少无事可做,围了一大圈站在那儿看着老爷子在那儿剥羊。那臭烘烘的血肠刚剖开,他们居然像恶狼一样,一齐不住地吞咽着满嘴的口水……看到这一切,老汉心里实在无法平静。最后,他涎着老脸讨下那副羊肠子和几只羊蹄子,谎说是拿回去喂狗。那时,他就已经黑下心动了杀狗的恶念。他也想过了,既然它们母子终究逃不过这场年馑,何不成全它们死活在一起去搭救几条人命呐?当他把一大沙罐骨头汤送给左邻右舍后回到家里时,却一夜都没有合眼……

第二天,左邻右舍都发觉老爷子走路已经没有了以往高扬着脸的神态,听见有人问候也不再应声,一双眼睛里还多了些凶狠的光亮。中午,巷道的婆娘们呼唤欢欢上炕给娃娃舔屎那阵子,却从门里唤出一脸老泪的佑普爷……

不几天,人们都知道这个老东西把欢欢母子已经烹了。

这不啻是一个天大的凶讯。

长稔塬的人,从来不吃地上跑的狗和水里游的鱼。尽管有一千个传说,他们却只牢牢地记住了祖宗留下的这一条遗训——狗和鱼是忠勇善良的化身。狗不嫌家贫,即使饿死也不会离开养它的穷家去攀附富贵;对于主子,它们从来都不离不弃,忠贞一生。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它都一眼不眨地守护着满地的庄稼和羊群,恪守着日月和星辰赋予它的天职。河里游的鱼儿,没有四肢、没有羽毛;不会走路、不会飞翔。为了大地给的它那一条性命,它不吃五谷不伤生灵,与世无争地苟活在水底啃食着泥土,甚或终生都不会叫一声!一辈一辈的山里人便与它们有了这个互不相食的约定,从古到今,恪守如一。

佑普爷执刀向狗的那一瞬间,他已经把自己推向了不义之路。何况,欢欢这条狗救过这老东西一条命呐。

去年冬天,离矿区较近的二女儿月娥给老汉送了几挑扫来的土煤为他煨火炕。他试着煨了一回,觉得这个东西既省柴火又干净,还不需要人每晚忙活。可是,隔了几天,他因不得窍道煨多了土煤压熄了炕火。天气太冷,他从柴房里抱了把麦草,只顾填进炕洞猛烧一气。谁知道,他家那老房火炕的烟囱一直不利,闹得捂了一屋子炭烟。天明时分,他被炕洞里不时倒出的煤烟熏倒在炕头。好在农家厢房的门窗都有糊纸的漏风菱格,多多少少还能透进来些许空气。要不,说不定真会闹出场人命来。十分了解主人久有黎明即起习惯的欢欢,发现老爷子吃早饭时还没起床,便急得在院子直打转。后来,它干脆跳到炕上咬住主人的被子乱撕一气。看见老爷子躺在那儿仍然没一丝儿动静,狗像发了疯一样在院子里跑前跑后地狂吠,终于招来邻居救起了主人……

在狼就是狼、狗就是狗,从来还没有“狼狗”这一说的长稔塬,老爷子养的这条狗十足是一头狼,但绝对却像一条狗。

山民都信一个缘字。巧遇是缘,躲不过也是缘。老佑普养的每一条狗都和他有缘。老汉喝了大半辈子罐罐茶,养了大半辈子细狗,在巷院中端得起架势讲得起排场,即使在周边村子提起他的大名也几乎无人不晓。最让人崇敬的是,他老人家一般不喝香片,一壶老叶子不熬得汤水起线他万万是不会滗的。自打他二十啷当因自己那条狗引出一场命案,最后不得不逃出村庄在黄河上为地下党跑羊皮筏子那时起,他家炕几上架的那个刻着龙纹的紫铜火盆从此便没有断过木炭火。无论冬夏,图的就是那一口热乎劲儿。于是,在一年的四季里,老爷子的闲空似乎都用在拿着一把笨镰钩干柴这件事上。

开年二三月间,长稔塬上的树木就开始发青。前年春上的一天,老爷子在村外那处叫做沟沿豁的地方随意瞭望了一番,远远地看见阴坡上有人砍走一棵枯柏,地上四处丢弃有许多的枝干。他便盘算了路线绕了下去,很快拣了一大抱树枝。他只顾捡拾,打成捆儿后这才知道,一个人根本无法将那个大大的柴捆子抡上肩头。加之坡陡路窄,即使能闹上肩头,能不能驮上沟坡也还是个问题。于是,他便手搭凉棚朝沟上“嗷嗷”地喊了一阵子。那阵子,天色正午,人们已经回家吃饭,他可着劲儿号叫了一大阵子,最终也没喊下来一个帮忙的鬼影影。却不料,他那几近于狼嗥的呐喊声,却从乱草蒿中招出一只小“狗”来!

对于这个突然出现的小生命,他站在那儿倒是有意识地寻思过一阵儿。狗娃儿都这么大了,是谁有那么多闲工夫舍近求远把它丢弃在这儿,而不是扔在城后头或东沟那个土崖下呢?当然,这一切也没有必要去认真理会,一切都是天意。再说,还有一捆硬柴呢。可是,当他终于费了好大的劲儿将柴捆扶上一个小土坎,好不容易将柴捆抡上肩膀站直了身子将要挪步的时候,身后的小家伙居然“呜呜”地冲着他叫了两声。老爷子立即又停下了脚步,他觉得小家伙那叫声里充满着商量,似乎还夹杂着点儿哀求,况且这荒沟里也只有他和它。这时,他只好又重新放下柴捆,试着招呼小东西过来。小狗像见到主人似的跑过来又亲又舔,小尾巴摇得像拨浪鼓……

这就是缘。

哪知晓,老汉将这个小孽障带回家来的当天夜里,便给村上招来一只母狼。那狼前夜里趴在东城墙头那个豁口上疯嗥了几个时辰,闹得全村人心惶惶,家家顶门关窗,直到天明时分,它终于叼走了巷院土圈里一只壳郎猪。按说,猪那么大的东西,一只狼叼是叼不走的。不过,见过“山郎赶猪”的人都知道,狼是比人还狡黠的动物。它只需咬住猪的耳朵,用铁扫把一样的尾巴一阵猛扇,猪的屁股被打得生疼,只好俯首帖耳地跟着它一路哼哼着走。

清晨,人们都在悄声议论,究竟是谁招惹了“山郎”而使其动怒进村做害?只有老爷子心里明白,可能是自己拾柴火时误捡了“山郎”家的崽子!

他赶紧回到家里,仔细地把自己捡来的小孽障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终于从它那一双犀利的小眼睛上还是看出来了个大概,这阿物很可能是一只小狼崽子!他立即想到,只要这小孽畜在家里待着,那母狼当晚绝不会善罢甘休,必定招来公狼做更大的报复。

好不容易挨到天黑,他便悄悄地背过人把狼崽子用粪筐送到沟沿豁那个经常有狼出没的地方。当夜,他家相安无事,全村亦无狼害。谁又想得到,第二天一大早,被他送出村的小家伙又沿路跑回他家来了。他万万不敢造次,又把这孽障当小先人似的收留下来。就这样,一老一小白天短聚夜里暂别,一直折腾了十多天,小家伙干脆赖着不走了。说也奇怪,此后母狼也不再来滋事。

山里人自古对狼多有恭敬,以至于都不得直呼其名。他只好把这事偷偷压在自己心里,从未给人学说过。说奇也奇,这个被他起名叫做“欢欢”的小东西,长大后渐渐变成了一条温顺的狗。每天清晨,只要老爷子在厢房里咳嗽一声,它便飞快地跑进屋内帮着叼鞋捋袜子,殷勤得像个小丫鬟。主人去出恭,它便随之跑出院门不离左右地厮跟一程。

今年春上,欢欢已经生了头窝崽。

村庄里眼下好赖已经没有几条狗了,老爷子并没有及时地把小母狗分拣出去扔掉,他想让它们都好好地活下来。这样一来,使得一窝小崽子趵着四蹄儿满院子颠了,还整天吊在狗妈妈的乳头上打秋千,嘬得欢欢白天都不敢在院子里立站。它浑身上下亦显得十分枯萎,根本没办法恢复皮毛。大伏天里,背上还紧贴着一绺棉絮一样的绣毛一直褪不下来,跑过来身子轻得活像随风飘起的一张黄表。

眼下,小家伙已经能出窝抱养了,村里人却都不来捉。倒不是他家这一窝狗崽品系不纯使得狗户们不屑,皆因眼下人民公社的政策已经明令禁止社员私养大小家畜了。农具归了生产大队,牛羊交给了集体放养;粮食送进食堂,饭锅砸铁抵了任务。整个村庄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家家只剩一床破铺盖已经无须狗们看护。社员们白天一起去集体大田参加劳动,夜里围坐在祠堂参加扫盲识字,亦不需要待到冬天再去体味那集体狩猎的盛大场面。狗们也似乎业已完成了它们的历史使命,整天在村庄上无趣地游走。

可是,这种悠闲的日子并没有维持多久。为了省点泔水去喂猪,公社组织的打狗队已经多次进村。半阁城无论身价多么金贵的猎兔犬都被打杀一空,链绳也没给主家留下一条。只是,这伙人到了老爷子的门上,因了狗主的声名,他们招惹不起,尽管次次扬言非得要把他的狗打死剥皮不可,但每每也只能无趣地打道回府。欢欢是半阁城存活下来的唯一的一条狗。在求偶的季节里,不知它在哪架沟里觅得野豺为伍,又生下这群孽障……

眼下,集体食堂的伙食在度过开初那几天大吃海喝的日子之后,业已无法供应正常的饭食。开始还能以苦苣菜、榆树皮来补充食粮,不久,这些东西亦渐渐变成了稀罕食物。社员一个个饿得拄着锄把才可勉强走路下地,狗的处境那更不用提说了。不过,按照流传在狗户中间的说法,狗生来身上附有七条性命。即使一只被饿得快要死去的狗,只要在星高月朗的夜晚趴在地上默默地向上苍祷告,老天爷都会给它即时发拨来另一条命,隔天它依然会起死回生。不过,有好几回了,老爷子发觉蹲在地上的欢欢望着他的脸,居然流着人一样的祈求的眼泪。

然而,凭着杀狗这一件事情,就把老汉划归于黑心人之列,也实在是有失偏颇。老爷子这辈子除了好那一口滚烫的酽茶,剩下来便是爱狗。他对狗的那份痴情,几乎胜过爱自己的性命。上了年纪的人都知道,老汉这一生和另一条狗的故事,也曾经震惊过整个洽川县。

他十九岁那年,第一次为自己抱养过一条草黄细犬。在久有逐犬撵兔为乐事的长稔塬,狗户和他们的狗,在这辽阔蛮荒的黄河滩上一年一度都在和那些不死的祖先魂灵共同演绎着一出出祭祀天地的大礼。无论你是个糙脸脚户还是个官府职员,荣辱全系在一条狗的身上。小伙子那条草黄犬名气也太大了——“嘴尖耳长尾似剑,四个蹄子像盘蒜”。其训练有素的端庄姿态不但有目共睹,猎兔的技巧更是远播三县。那精湛到家的“挑、扑、咬”的三大绝招,让他一个小屁孩儿稳稳做了三年“狗司令”。为此,小伙子还迎娶了西县老狗户如花似玉的掌上明珠!

一条疾驰中的狗,能将腾空返跳着去抓狗眼的狡兔用嘴挑翻,同时,还能扭动腰身发力上扑,不等兔子第二次调整好姿态,在其落地时的一瞬间置它于死地,这样的狗才算得上是百里挑一、绝世难得。长稔塬上的兔们,几千年来被人犬追撵得已经不是一只温顺的兔子了,它们在求生的进化中,已渐渐异化成一只只狡兽。每每一场血肉相搏下来,狗群中不乏有许多跛腿、瞎眼、烂脸皮的狗,有些猎狗的肚皮被兔子蹬得流出肠子的事情亦不鲜见。为了拥有一条名犬,旧社会那些大户人家在雇伙计的条件中,专意有一个十分苛刻的条件,那就是必须得会养细狗。

那是一个腊月间的天气,洽川县党部书记兼县长周弘在一次亲民猎兔时,看上了谢佑普的那条狗。事后,他曾私下托人掏钱来买。据说银子已经出到了一匹马的价钱,年轻人气盛,他却丢给人家一句硬话:“牲口是不能出口言卖的!”不日,县政府以逃避兵役的罪名,一绳把他捆进了县大衙。谢佑普是独子,按照民国二丁抽一的法令,他并没有逃避兵役的前提。可是,因为“卖壮丁”的事情,他居然被涉嫌了。

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捻钉。在长稔塬上,每年丁捐派下来的时候,大户人家只需出点粮食,让穷苦百姓的子弟冒名顶替着卖一次性命。这个营生,居然久成职业。谢佑普为了全家度饥荒,三年中卖过两次壮丁,两次他都利索地逃回家门。当时,关中道上那些各路诸侯率领的各色队伍你来我往,这件事情根本无人追究,地方政府那些走马灯般轮换坐衙门的官员亦不会无事找事地去主动过问这些事情。可是,县大衙那次传出话来,不出三百大洋的保金,人是不能出牢的!眼看年关将近,一个大活人被关在县大衙,都知道人家这是冲着他家那条草黄狗来的。家里人当晚把狗牵进县大衙“卖”掉,人便无事一般放回了村。

谁知道,他家那牲畜离开主人后居然三天三夜不吃不喝,闹得那些衙役们毫无办法。县太爷大年三十又差人把狗主叫了去,让佑普先帮着喂一喂,待过一段时日狗认新主后再说。谁知道,他家那草黄犬不但性烈,而且也不是那种任人买来卖去的狗,除非老主人亲饲,它一直不买新主的账。于是,谢佑普只好每日里出入县衙,安心为县太爷养了一个春天的狗。狗每天一见到他活蹦乱跳地一阵亲热,离开时又恋恋不舍地直掉眼泪,他看着也心里难受,便想偷回自家的狗。一直待到四月的一个夜半更深,他翻墙摸进了县府大院。可是,就在他刚刚解开狗索还没来得及脱身的当口,却被巡夜的警察发现了。夜入大衙,不是偷偷摸摸的小小罪名。情急之下,他放开爱犬刚想脱身,那个身手麻利的巡警却一把扯住了他,举起手里的警棍就打。赤手空拳的他根本无法招架一个手执棍棒的壮汉,他奋力挣脱后,只能边跑边躲。此时,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看到主人受到攻击,草黄犬突然带着铁链反扑上去,一口咬住正在鸣笛的巡警的胳膊!那个当差的也是个歹货,三甩两不甩,不但衣袖被狗撕掉一大块,他拿棍子的左手腕子又被狗换口咬住后死不松口!这个人那阵也急了,顺手从腰里掏出一把警刺,一刀下去就把狗捅翻在地。谢佑普永远记得那个血腥的场景……狗拖着一地肠子,在咽气的一瞬间,依然没有放弃扯住凶手让主人逃命。月光下,他几乎被狗临死前的那一双依恋的眼神惊呆了。他居然放弃自己逃生,返身夺过巡警手里的刺刀,将对方连戳了十多刀……从此,他逃出村庄,开始了十年的颠簸流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