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赶场

麦子收了,苞谷栽到地里,秧苗插到田里,袁家塆的人们又轻松了。

天刚亮,袁光远就要出门。

李碧华忍不住责怪他:“你急什么嘛,这么早去洪湖乡,街上连个人都没有。吃了早饭去也来得及。”

“来不及了。”袁光远回答她。

“那我给你煮碗面吃,煮面快的咯。”

“不吃了,单位规定早上八点半必须开门营业,现在都七点了,我走到洪湖,稍微准备一下也到八点半了。你在家还是让三个孩子帮着做点家务,要不然你一个人做很累的。”

“让他们帮忙,怕是要给你帮倒忙的咯,还不如我一个人做的快。”

“你都惯着他们嘛,你硬是要把自己累到了才舒服。他们又不是做不来那些活儿,你看别人家的那些孩子,跟着大人学做的好的很,以后他们连媳妇都讨不回来,到时候你才晓得哭。”

“你要走嘛就赶紧走嘛,像个老太婆一样啰里啰嗦的,半天走不出门。”李碧华有些不耐烦。

没等袁光远走多远,李碧华又问他:“那我还来不来给你帮忙呢?今天赶洪湖,来供销社买东西的人多。”

“你愿意来就来嘛,反正你来了也帮不到什么。”

“我来帮你盯着也可以嘛,人多手杂,我不帮你看着,万一东西少了怎么办。”

“会少了,少了我也赔得起。”说罢,袁光远背上背篼走了。

“路上慢点,才下过雨的,地上滑。”背后传来李碧华的声音。

袁家塆又恢复了平静。

吃早饭的时候,刘大娘端着饭碗来到空地上,朝张素芬喊道:“张二嫂,今天赶丰和,你去赶场不,去的话,我们一起。”

“要去,我去洗胶卷,我们一起嘛。”张素芬答应她。

“定国大爷,今天去赶场不?”刘大娘看见坐在屋檐下的袁定国,也招呼他。

“要去哦,我去把那几个背篼卖了,吃完饭就走。”

袁定国刚说完,屋里传来李桂花的声音:“你又去赶场做啥子,你前天才去赶玖龙的嘛,你有那么多事情吗?”

看见袁定国老两口吵起来,刘大娘笑了,她劝解到:“李大娘,人家定国大爷才忙完农活,该他赶场散散心了。”

“他是去赶场啊?他是好吃,每次去街上都要去食店打牙祭,都要喝的醉醺醺的回来,多远都能闻到酒味。”

“他喜欢喝酒就让他喝哦,看他能喝多少,你的几个子女都安家了,就剩一个幺女还没有出嫁,特别是你那两个儿子,一个在洪湖乡供销社当经理,一个在部队当兵,还是志愿兵。说出去哪个不羡慕,是该他喝酒享受了。”

“他每次都喝酒,家里需要什么东西忘的一干二净,盐都没有了他也不操心,你说他当的什么家。”

“盐个嘛。是我的话直接安排光远大哥从洪湖供销社给你带半斤回来,够你用半年了。”

“他的是他的,我的是我的,既然分家了,就是各顾各,哪个有事没事去麻烦他哦,一家一户门坊立起,还是要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再说我们还动的,还没有到靠他们的时候。”

“那倒是。”

袁定国感到冤枉了,辩解道:“我每次赶场是爱喝点酒,不过我也只喝二两,多的不喝。菜也就是一盘花生米或者一碗豆花,也没有乱花钱撒。我每次不也给你带了杂包回来的,没有一个人吃独食。”

“哟,定国大爷还要带杂包回来啊……哈哈!李大娘,人家定国大爷心里还是有你。”

“他以为每次赶场回来给我带两个粑粑饼饼就可以把我的嘴堵住,我虽然没有出过门,但也不稀罕这些粑粑饼饼,他不顾家我肯定要说,要不然这个家不像个家。”

刘大娘笑了。袁定国也羞羞的笑了。

看见外面这么热闹,隔壁的袁光英也走了出来。她问刘大娘:“刘大娘,你今天要去赶场吗?”

“是啊,你也要去吗?光英”

“我要去,我们一起嘛!”

“你去做什么?小姑娘家家的,当心人贩子把你拐走了哦。”

“我跟你一起,人贩子都不敢了。我去丰和也不买什么,主要就是想去看看,反正在家也没事做。上次我去丰和看见一款新衣服,好看的很,我去看看还在不在。”

“小姑娘也知道打扮自己了,去看看也好,见见世面,免得连打扮自己都不知道该买些什么。”

“刘大娘,我今年都十八岁了,按照法律我也是成年人了。”

刘大娘被袁光英这句话提醒了,于是答应她:“走的时候我喊你,你做好准备嘛!”

大人们相约去赶场,袁野军也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到现在为止,他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斗牛坪,周围任何一个场镇都没有去过,更不了解街上是怎样的。他鼓足勇气向张素芬说:“妈,我要和你一起去赶场。”

“你去做什么?又不买东西,我没有事也不去赶场,丰和这么远,要把你脚走痛的。”张素芬拒绝了儿子。

“我要去,你不是说我长大了嘛,我走的下来。”

“好嘛,我今天带你去丰和看看,你才知道锅儿是铁打的。先说好,路上不要哭哭滴滴的,走累了要我背是不可能的哦。”

张素芬喜欢照相,是袁家塆的时尚先驱。去部队探亲的时候,总会拍很多照片,有她的单人照,也有与袁野军和袁光福的合影。她喜欢穿绿军装照相,戴上军帽,将两只麻花辫搭在胸前,用手捏着辫子,咔擦一声,一个青春美少妇跃然于照片上。每每翻动照片,看着青春妩媚的她,勾起美好回忆,张素芬总有一种莫名高兴。

在田家湾,张素芬的闺蜜黄素芬也喜欢照相。黄素芬是田家湾的媳妇,更是田家湾一枝花。黄素芬的老公叫杨牛,他老爸在县里任宣传干事,受父亲影响,杨牛颇有文艺细胞,照相,拉二胡,跳迪斯科都会。两口子只要闲着没有事,不是拉二胡,就是拍照片,要是在网络时代,他们早已成为自媒体达人。

张素芬每次回娘家,总要找黄素芬玩,两人天南地北乱聊一通,聊到高兴时,又让杨牛给她们照相。“咔擦”一声,两人的美好情谊就留在照片上了。

几天前,张素芬邀请黄素芬夫妇到袁家塆来作客,让杨牛在袁家塆四处选景拍照,直到整个胶卷都拍完。临走的时候,杨牛将胶卷交给她:“张姐,这是你和黄素芬一起拍的照片,你拿到街上洗出来嘛。要好好保存哦,千万不要曝光,一曝光底片花了,就洗不出了,你们两个就白高兴一场。”

张素芬连连点头答应,像珍藏宝物一样将胶卷收好,趁今天赶场,她去洗照片,免得放久了出现意外。

收拾停顿后,张素芬,刘大娘和袁光英三个女人一起向丰和场走去,三个女人一台戏,她们说说笑笑的,袁野军搭不上话,只得埋头往前走。他像出笼的小鸟,拥抱广阔世界,充满了好奇和兴奋。

张素芬却给他泼了一盆冷水:“不怕你现在跑的欢,到时候有的你哭,现在才到哪里哪,路还长着呢。”

终于,丰和场出现在眼前,袁野军更加兴奋。

走进丰和场,袁野军瞪大眼睛看着这美丽新世界:到处都矗立着白色的楼房,每一栋都有几层楼高,都是清一色的砖房;每条街上都挤满了人,人们在挂满招牌的街上缓慢移动,都在仔细打量着两边,搜寻着自己想要的东西;整个街道喧闹无比,吆喝声,鸡叫声,鸭叫声,猪叫声,还有偶尔响起汽车的喇叭声……此起彼伏。

袁野军发现赶场的人们都穿着干净整洁的衣服,像出席重大场合一样,很少见到有人穿着补巴衣服。偶尔有几个穿连衣裙的小姑娘,如同万绿丛中一点红,他就像来自外星球的孩子,好奇的看着这一切,又如同一粒沙子掉入大海,在这人山人海的世界是那样不起眼。袁野军很是失落,好歹他在袁家塆还是可以一呼百应,到这里他就这样默默无闻,人们对他熟视无睹,即便有人偶尔看他一眼,就像看稀奇一样看着他,脸上还带着不削一顾的表情,他紧紧拉住妈妈的手,怯生生跟在后面。

张素芬见袁野军走的很慢,便催促他说:“走哦,你这样磨蹭做什么,我们今天还有好多事情要做,再不走来不及了。”

母子俩径直来到东方红照相馆,张素芬大声问:“同志,洗相片多少钱一张?”

“看你洗什么照片,黑白一角钱一张,彩色五角钱一张,彩色照片要一个月后才能取。”老板见有业务来,赶忙起身应答。

“你这个彩色照片收费这么贵啊,还要等这么久的时间。”

“不是我收费贵,是我这里洗不了,要送到江州大城市去洗,来回的车费,吃饭和住宿费用,洗照片的费用,算下来五角钱一张,我都还不挣你钱。我还不能专门送你的照片下去,还要等别人的照片一起送下去,光送照片来回都需要两天时间,取照片也是如此,能一个月取回还算是很顺利的。”

“哦,那就洗黑白的。”

张素芬将整个胶卷递给老板,老板眼睛睁的大大的,对于这样一笔大业务,自然不敢怠慢。他接过胶卷,小心装在一个盒子里,拿笔在盒子上标注,又在单据上龙飞凤舞书写着,撕下一张递给张素芬:“你这卷胶卷一共三块钱”。张素芬掏出十元钱递给老板,老板惊讶道:“嘢,你给恁大一张啊,给零钱嘛,我也需要零钱。”

“没有零钱,都是十元的。”张素芬翻开衣兜给他看。

“好,你在这里坐着等一下,我去隔壁给你换零钱。”

几分钟后,老板返回店里,找给张素芬钱,还不忘叮嘱她:“大姐,你洗的照片数量有点多,为了保险起见,你下下个场来取,今天是一号,也就是七号来取照片。我也好有充足的时间给你洗仔细点。”

“好,那就麻烦你洗仔细点。”

离开照相馆时,已是中午时分,太阳当空照,人们不由得加快脚步。街上飘着阵阵香味儿,提醒人们该吃午饭了,袁野军的肚子也开始唱空城计,阵阵香味儿让他垂涎欲滴,举步维艰。此刻,他幻想着张素芬能关切的问他:“幺儿,你饿不饿?你要是饿了,妈给你买两个包子吃。”

或者她母性大发,索性带着袁野军走进食店,点上几个菜,享受人间美味,顺便歇息一下,等吃饱了有力气了再逛街。

张素芬却催促他:“走哦,你在磨蹭干吗?叫你不要来赶场,你非得来,这下走不动了想耍赖皮,那是不可能的,一个人要说话算数。”

说罢,像拖狗一样拉着袁野军往前走。

袁野军想起以前跟外婆去赶双珑场的时候,他走不动了,外婆也会责怪他:“你这个淘气包,叫你不来非要来,一到街上脚步都迈不动,还想要我背。外婆也很累的嘛。”

过了一会儿,外婆菩萨心肠显灵,问袁野军:“幺儿,你是不是饿了?外婆给你买两个粑粑吃。”

“嗯”袁野军赶忙点头答应。

袁野军便吃到街上的美食。

张素芬发现了袁野军的“阴谋”,板着脸恶狠狠的说:“走哦,哪个一上街就要买吃的,大人还不是没有吃,叫你不来你非的要来,来了你就这样。走不走,再不走,我打人了哈……棍棍呢,信不信我拿棍子打你,黄金棍出好人,不打到你,你不会规规矩矩走路。”

袁野军只得忍着饥饿,机械的往前走。

下午3点,人们陆续回家去。张素芬也办完事,开始往家赶。袁野军早已饿得不知东南西北,跟着母亲回家去。

路过一块红薯地,袁野军如同在沙漠里发现一汪清泉,环顾四周确认无人后,便跳下去,敏捷的刨出两颗红红薯,在田边清洗一下后,便狼吞虎咽吃起来。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淘气,走着走着就去偷人家的东西,人家抓住你看你怎么办。”张素芬看见袁野军没有跟上,扭头发现他在啃红薯,忍不住埋怨他。

袁野军略微恢复了些力气,快步追上张素芬,递给她一个红薯,不料张素芬又拒绝了:“我不吃,我不像你那样好吃。你去别人家地里偷红薯,当心人家抓住把你打一顿。”

袁野军心虚,诺诺的跟在张素芬后面。

日落西山时,母子俩终于回到家中,早已疲惫至极的袁野军倒头便睡,张素芬则开始做晚饭。

“啪”的一声,袁野军从睡梦中惊醒,感觉脸上火辣辣的疼,他惊恐的坐起来,见张素芬正瞪大眼睛训斥他:“喊你起来吃饭呢,喊几遍都不答应。你才是老爷哦,回到家里饭都不做,只管倒在床上睡觉,还要我来服侍你。饭做好了都不晓得吃,你究竟是啥样的人哦。”

半晌,袁野军回过神来,端起桌上的白米饭,拌着豆豉吃起来,一连吃了三碗,又倒头便睡。

第二天,袁野军发现脚底竟然起泡了,他不敢叫苦,便学着大人用针挑破,让脓水流出。脚底传来一阵钻心的疼,他只好咬咬牙忍住。

打那以后,袁野军对赶场有一种恐惧,尤其是像丰和这么远的场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