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着刘志高钓的草鱼,徐今做了个红烧鱼,又炒了几个菜,刘明昊过来的时候还带了一瓶酒,两个人陪两个老同志吃了个晚饭。
徐今和刘明昊没有喝酒,吃了饭就回井站去换顶班的陈晓东了。黄友民和刘志高在吃饭的时候就推杯换盏的喝了个高兴,吃完饭又在院子里喝茶聊天。
趁着酒兴,两人倒也没有藏着掖着,相互都把自己的实际情况谈了谈,说起各自的过往,倒也都唏嘘不已。最后还是黄友民见已经快十一点了,便笑道:“看来咱俩差不多啊,同是天涯沦落人。睡觉。”
刘志高笑着回了句:“啥沦落人?我倒是觉得现在一身轻松,黄老哥你想想,光拿钱不干活的生活,咱这辈子可是头一回享受啊!走,睡觉。”
回到房间,黄友民洗了澡躺在床上,半天也没有睡着。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点了一支烟,静静的看着外面的月亮。
是的,离开监狱的黄友民,失眠了。
他倒不是因为离开了熟悉的环境而感到惶恐,毕竟过去的几十年,他经历过无数的高光时刻,也翻越过自己都难以数清的的沟沟坎坎。
他也不是因为自己在即将到达花甲之年的时候重入社会而担心,因为他相信以他的阅历和才学,还不至于像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一样,为自己前途未卜的未来而担心。
他思考的,是人生。
当然,每个人的人生都不尽相同,但每个人的人生都注定有起有伏。那些人生中的起起伏伏,有时候会让人兴奋,有时候会让人沉沦,有时候会让人踌躇满志,有时候也会让人无所适从。
但如果你停下奔忙的脚步,沉静于思考之中,你会发现,那些高兴的、失望的、沉默的,甚至悲痛的情绪,不过都是你漫长人生中的一些片段而已。
人的一生很长,长到你有时候都懒得去畅想未来。人的一生也很短,短到不经意间,你就发现自己已经有了白发。
黄友民深知这一点,在监狱的九年之中,在鹿园那种安静的、无人打扰的环境里,他已经细致的思考过了那些使他身陷其中的春风得意,或是黯然神伤的过往。他甚至系统的分析了自己已经过去的几十年中的成功、失败,甚至失误和错误。
到走出监狱的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的思想跟以前相比,已经发生了蜕变,便好似羽化成蝶,又好似潜龙飞天的那种蜕变。这也是他在走出监狱大门的时候,对着监狱行了大礼的原因。
所以黄友民思考的,并不是他自己的人生,他的人生,已经想明白了。而从他跨出监狱大门的那一刻,他所思考的,就是徐今今后的人生。当然,他也并不是想设计徐今今后的人生,而仅仅是希望通过自己的言传身教,潜移默化的改变徐今。
因为在徐今说出要管他今后的生活的时候,黄友民心里是诧异的,继而又充满了感激。虽然这种感激只是情感上的,而这种情感在黄友民看来,是肤浅的,上不得台面的,和那些得了蝇头小利便欣喜若狂的贩夫走卒、市井小民们一般的低俗可笑。
但他也明白,生而为人,是需要有这种“肤浅”的情感的。至少像徐今这样单纯的“好人”,不管是在以前,还是在现在,都是沧海一粟般的存在。
所以,黄友民想着,徐今没有好的“以前”,但应该有好的“以后”。虽然他对于徐今这个在他看来有些迟钝、不太灵光的徒弟并不是很感冒,但他却知道,徐今对于他这个师父,是尽心尽力的。
刘志高也没有睡着,他躺在床上,想的却是自己今后的生活。
他已经卖了BJ的房子。那些他认为重要的东西,主要是刘明昊的东西,他都打包运到了清江作业区的单身宿舍楼,刘明昊在那里有一间宿舍。
其实在下决心之前,刘志高也没有想到自己会做出这种“老夫聊发少年狂”的决定。毕竟从年轻的时候,他就按部就班的上学、工作、结婚、生子,他甚至以为自己以后会和单位那些退休的老同事一样,提笼架鸟、扳指核桃。
但是变故来的出乎意料,刘志高还没回过神来,就成了十几年前单位改制后第一个被“劝退”的那个人。
其实在刘志高的心里,退不退二线倒无关紧要,毕竟他深知自己这种工作了几十年但依然对单位的人情世故一窍不通的人,能够坐到被称为“一眼就望得到退休”的总部机关专家的位置上,从而带着个技术职务的待遇退休,已经是领导们格外的开恩了,他自己从内心深处也是满意的。
关键是这退二线的原因,却是让刘志高胸中意气难平。
他也不在乎在BJ的那些同事们对自己离开BJ的看法。毕竟他一直以来就对单位里那种无底线媚上的风气不待见,和同事们的关系也不太好。
他知道在他们看来,自己就是仓仓惶惶、匆匆忙忙如丧家犬一般的逃离了BJ。可他们却不知道自己只是想着离儿子近一点,虽然自己的这个儿子,从小到大都比较叛逆,对自己也不是很依恋。但自己的情感,却是一直寄托在儿子身上的,特别是在现在这个时候。
刚才和黄友民在院子里喝茶的时候,他对黄友民说了自己的想法,黄友民的主意倒是很有建设性。
“去清江市嘛!反正小刘迟早要去作业区的,你想想,清江作业区在县城,距离市里也就一个小时车程,你以后住在市里,买个车,有空就去看看小刘,你们双方也相互不打扰。徐今就是这么干的。子女么,不要离太远,但也不能离得太近了,远香近臭知道么?”
躺在床上的刘志高越想越觉得黄友民的话很有道理,便又爬起来,用手机查了查清江的房价。看到手机上刷新出来的价格,他惊讶的差点叫出了声,继而又咧开嘴无声的笑了起来。
放好手机,刘志高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心里却又想起一晚上都在坚持让刘志高叫他“老黄”的黄友明。
“哪里像个刚出监狱的人呢?倒像个大学老师。可能因为也是搞技术出身的吧!”
刘志高喃喃自语道,又觉得这个解释说的过去,心里便又高兴了起来,施施然的闭上了眼睛。
......
......
刘志高边穿着衣服边下楼的时候,住在一楼的黄友民已经在院子里做早操了。他在堂屋里站住,静静的看了一会,然后脸上堆起了笑容,边走出堂屋边打着招呼道:“老黄,这么早啊!”
黄友民回头看了一眼刘志高,却也笑着答了一句:“是的呀,这九龙山空气好,早点起来锻炼锻炼,对身体有好处。”
刘志高闻言却也伸出手脚甩了几下,却又停下来,边向外走着边说道:“算了,我还是走路去镇上买早点吧,就当锻炼了。”
黄友民也停下来道:“还是我去吧,正好我去选根鱼竿,你把水烧上,待会咱得泡好茶再走。”
已经走到门口的刘志高想了想,说道:“也行,反正今天上午还得走山路,徐今昨晚不是说了嘛,以咱俩的速度,从小路下去雍河,得走近一个小时呢!”
回到厨房,刘志高将茶壶座在炉子上,开了火,便走到院子里的躺椅上躺下,望着头顶上的树枝。
坐了一会,他忽然起身,将躺椅拖到院子中央,又抬头望了望天,这才心满意足的躺下,瞪着天上的浮云,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手提着一根楠竹做成的鱼竿,一手提溜着着豆浆油条的黄友明,一进院子便看到躺在院子中央的刘志高。
他以为刘志高睡着了,便轻手轻脚的关上了院门。谁知走过去一看,却见刘志高眯缝着眼睛望着天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黄友民将东西放在小桌子上,随口说道:“我还以为你睡着了,谁知你却在观云。”
刘志高转过身体,笑着说道:“那挂花树下有些阴沉,我还是喜欢天高云阔的感觉,这样心胸也要开阔一些嘛。”
正说着,他却忽然一拍脑袋,说道:“哎呀呀,我还烧着水呢!”
说着却是一骨碌爬了起来,急切的向着厨房小跑而去。
黄友民笑着摇了摇头,伸手将早餐拿了出来,又到堂屋里拿了两个竹凳和两个小碗。
把凳子摆好,又将塑料袋里的豆浆倒在小碗里,然后才抬起头对正在往旅行水壶里倒水的刘志高道:“老刘,来吃饭了。”
两人都奉行食不言寝不语的原则,吃饭倒是很快。
吃完饭,刘志高便匆匆上楼去,换了一身衣服,这才下楼来,在堂屋里又搜摸了一阵,这才走到院子里,看着黄友民往一个大背篼里装东西。
低着头的黄友民看到一双穿着短帮凉鞋的大脚走到自己的面前,抬起头一看,却见刘志高上身穿着一件防晒衣,下身是一条户外的徒步裤,最搞笑的是头顶上戴着一顶软顶的遮阳帽,帽子一圈还有纱帘。
而此时刘志高左手提着鱼竿,右手提着旅行水壶,背上还背着一个与其体型极不相称的小背包,正探头探脑的向黄友民的背篼里张望。
看着黄友民放在背篼里的东西,刘志高不由砸了咂嘴,有些不解的抬头看着黄友民。
背篼里是两根小竹凳,竹凳上有一把小锄头,一个小铁锅,一个泡着茶水的大罐头瓶,两把干艾草,另外还有一个油纸包,不知道里面放着什么。
黄友民看着刘志高的的神色,笑了起来,也不解释,只说道:“也行,你这装备倒是齐全,走吧!”
刘志高见黄友民提起背篼,急忙搭手帮他把背篼背在背上,又把挂在背篼边缘的草帽取下来给他带上,这才跟着黄友民向着门外走去。
从镇上下到雍河,要比井站稍微远一点,但其实都是从山腰到山脚。
夏季的九龙山,植被异常的茂盛,由周身都缠绕着菟丝子的高大树木所形成的丛林之间,厚实的铺着一层、或是几层由掉落的树叶、松针和梭梭草形成的草甸,而在草甸的下面被淹没的,正是千百年来九龙山上的先民们用双脚踏出来的小路。
刘志高跟在黄友民的身后,高一脚低一脚的踩在草甸上,心中不由得有些惴惴不安。
他不是没有走过山路,年轻的时候,他经常去施工工地踏勘现场,爬山涉水、翻岭越涧也是家常便饭。只是那些北方山区的植被,哪里有这里这么多?
“不知道有没有蛇?”
刘志高看着前方如履平地的黄友民,心里想着却没有说出口。
他有些奇怪黄友民不是在九龙山服刑吗?关在监狱里怎么会对九龙山这么熟悉呢?
还是休息的时候黄友民自己告诉他了答案。
“以前我向监狱提议修鹿园的时候,警官们叫我带着施工队去找个合适的地方,我便带着他们把这九龙山的九岭十三峰都走个了遍。当然,其实我就是想出来透透气,我猜警官们也知道我的想法,所以行了个方便。”
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的黄友民端着罐头瓶,边喝着茶水边对刘志高说道。
喝完水的刘志高拧上旅行水壶的盖子,摸出烟来扔给说道:“老黄,经济犯在监狱里能受优待么?”
黄友民笑了笑,他知道刘志高这么问的原因。想了想,他回答道:“不算受优待吧。不过在单位干了几十年,总是会有人会给监狱打招呼的,也不至于和其他囚犯一样。而且监狱也需要有文化的人,比如搞个活动、写个稿子什么的。我甚至还开了一个文学兴趣班,犯人们报名也很踊跃。”
刘志高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抽完烟,两人继续行程。走路这事,有个同伴比一个人行走,倒是要轻松不少,至少刘志高是这么认为的。
到了河边,黄友民却没有停住脚步,而是继续沿着河向上游又走了几百米,找到一段水流稍微平缓点的河岸,这才停了下来,又左右找寻了一阵,选择了一颗巨大的柏树的树荫下放下背篼,拿出小锄头把周围的土平整了一下,然后才拿出两张小竹凳,放在了河岸上间隔大概五六米的地方。
又捡了几块石头仍在竹凳旁,这才从背篼里摸出油纸包打开,扯了一半油纸,把鱼饵分了一些出来,递给刘志高,自己边穿着鱼线边说道:“这鱼饵是用鸡蛋液泡过的嫩玉米粒,钓草鱼或是鲶鱼,都是极好的,运气好的话还能钓到江团。”
用石头将鱼竿压好,黄友民摸出烟来,递给刘志高。
刘志高穿好线,串了几个淡黄色的玉米粒到鱼钩上,甩了杆,学着黄友民的样子用几块石头将鱼竿压住,这才接过烟,点燃抽了起来,眼睛却一刻也没有离开鱼漂。
黄友民嘿嘿笑了两声,点燃烟吸了一口,说道:“河里的鱼都精,咬钩得等一阵子。”
刘志高笑了笑,眼睛仍然盯着河面,嘴里却像是有意无意的问道:“昨晚徐今说,轮班的时候你也去清江?”
这时黄友民已经将头转向了河面,随口说道:“暂时在清江住一阵吧!徒弟有心,我也得给他点面子对吧?”
刘志高转头看着黄友民,却见他云淡风轻,看不出什么来,便笑着说道:“那后面是自己开公司?还是找找单位,到哪里去混个闲职?”
黄友民笑了笑,没有说话。
他知道刘志高这样问的原因。系统内对待一定级别的领导,是有很多不成文的“规定”的。即使这个人运气不好“犯了错误”,甚至被开除了公职,但因为以前担任过领导,尘埃落定之后,还是可以依靠单位做个富家翁的。比如,找个代理人开个公司给原单位做服务,或是找一些项目来做,诸如此类的。
刘志高见黄友民不说话,也没有追问,只笑了笑埋头抽烟。
半晌,却听黄友民悠悠的说道:“我这个人一向心高气傲,不喜欢媚上,即使是在职的时候,也从未求过谁。”顿了顿,他又强调道:“不管是公事还是私事”。
刘志高怔了怔,他没有想到黄友民坐了九年牢出来,却愿意与自己的过往完全划清界限。因为在他看来,像黄友民这样精明的人进监狱,要不是给某某某背黑锅,便是被人联手“整”了。
想了想,他还是忍不住问道:“你在里面牵连了人?”
黄友民笑了起来,说道:“你想多了。我进监狱,是因为我确实犯了错,我不为自己的错误找理由,即使你知道有些错是环境造成的。我现在不愿意回去求人,一是因为我觉得没有必要,二是我对自己有信心。再说了,你看我现在的样子,还回得去吗?”
“哦。”
刘志高应了一声,又转过头看着河面。
却听黄友民又说道:“怎么?你还想着回头去?返聘?”
刘志高听黄友民这么说,却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哈哈哈的大笑了起来。
末了,他看着也被他带动着笑了起来的黄友民道:“你也想多了。你是不愿意求人,我是除了上班时间之外,根本就不和他们来往。”
黄友民也开怀大笑起来,指着他说道:“老刘呀,你呀你呀......”
话音未落,却听刘志高猛的弯下腰提起鱼竿,大笑着说道:“老黄,快,咬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