具体分析和可操作性
以作者的身份与文本对话,凭借文献资源还原出创作过程,揭示出应该那样和不应该那样的矛盾,以便具体分析,这当然很理想,但实际上,这样的资源十分有限。这当然不是解读无所事事的理由,因为一切事物观念都是对立的统一体,都包含内在矛盾,形象自然也不例外。具体分析的对象,乃是矛盾和差异,然而文学形象是有机统一、水乳交融、天衣无缝的。矛盾是潜在的,因而,任何称得上经典文本的作品,都隐含着内在矛盾,问题在于把它还原出来,进入具体分析的操作层次。而具体分析操作方法是多种多样的。
一 微观分析之一:隐性矛盾直接分析
有些矛盾直接存在于作品的词句之中。只要不以主观的先入之见去同化它,矛盾总是可以揭示的。如《再别康桥》的一些解读文章,一看到是告别,就连篇累牍地大谈“千种离愁,万重别绪”,诗篇“徐徐打开思绪沉重的闸门”等。但是,在徐志摩时代,交通状况与古代不可同日而语,离别的母题已经基本上不再与愁苦必然相连。这种“离愁别绪”论,完全是主观意念对作品的硬套。
说是来告别,实际上是来“寻梦”的。梦是不可寻的,实际上就是重温旧梦,享受往日美好的记忆。“满载一船星辉,在星辉斑斓里放歌。”放歌就是大声歌唱。接下来,又一个层次的矛盾出现了。“但我不能放歌,悄悄是离别的声箫;夏虫也为我沉默,沉默是今晚的康桥!”这是理解这首诗的最为关键的矛盾,也是全诗意脉的高潮:既是美好的、值得大声歌唱的,但是又不能唱:“沉默是今晚的康桥”“悄悄是离别的笙箫”。这是关键的关键:悄悄,是无声的;而笙箫,则是有声的。在英语中,这属于矛盾修辞(paradox),和中国古典诗歌中“此时无声胜有声”是一类效果,这是全诗最为纲领、也最为精彩的一句。无声,是回忆的特点,因为是独享的、秘密的,才是最美妙、最幸福的音乐。构成的意境是:诗人默默地回味,自我陶醉,自我欣赏。这种自我体悟是不能公开的,不能和任何人共享。把这层矛盾分析透了,就可以回答开头的问题:为什么题目是“再别康桥”,却不是和康桥告别,而是和云彩告别。因为云彩是无声的,你知,我知,天知,地知,还有云知,而云恰恰是无声的。懂得了这一点,才能更好地理解、体验最后一段:“悄悄地我走了,正如我悄悄地来,我挥一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轻轻地来,悄悄地回味和云彩告别,就是和自己的记忆无声地告别。为什么是轻轻的呢?就是因为自己的内心、自己的回忆在回味。不是一般的回忆,而是一种隐藏在心头的秘密。大声喧哗是不适宜的,只有把脚步放轻、声音放低才能进入回忆的氛围,融入自我陶醉的境界。
有了这样的直接分析,如果还要再深入还原一下的话,可以从徐志摩和林徽因的关系中获得资源。此诗作于1928年11月,时间当为徐获悉林和梁思成结婚之后。为什么轻轻、悄悄?因为过去浪漫的回味已经不便公开了。值得注意的是,徐志摩的这首诗写得很优雅、很潇洒,在他的精神世界里,没有一点世俗的失落之感,更不要说“痛苦”“忧愁”了。退一万步说,就是有一点“忧愁”,也是他在《莎扬娜拉》中所说的“甜蜜的忧愁”(sweet though in sadness),可能是从雪莱的《西风颂》中演化而来,这种潇洒正是此诗的唯一性,他只把过去的美好情感在记忆里珍惜,非常甜蜜地独享。
采用同样的直接分析,从曹操的形象出发,不难分析出曹操的多疑:疑人意图杀己,乃诛杀人家八口;逃亡路上,又为了自保杀吕伯奢,发出“宁叫我负天下人,不叫天下人负我”的狂言。应该说,《三国演义》写曹操的多疑是很有其唯一性的。他的多疑可以说是多方面的,但又是统一的,最后又死在多疑(不相信神医华佗)这一点上。但是这种描写没有陷入单调、单薄,因为他的性格当中隐含着矛盾,还有不疑的一面。后来的事实证明,刘备是他身边最大的定时炸弹。刘备在曹操身边装成没有政治野心,麻痹曹操。曹操身边的一些谋士几度让曹操杀掉刘备,但是,曹操很自信,对刘备不疑。在“青梅煮酒论英雄”一节,刘备听到曹操说他是英雄,吓得把筷子都丢了。慌忙之中辩解说闻雷而惊,曹操被麻痹了:英雄居然怕打雷啊!更放松了警惕。后来机会终于来了,有一路人马需要去攻打,刘备说,派我去吧。曹操这个多疑的人居然不疑了,给了刘备五千兵马。命令一发出去,曹操身边的谋士程昱、郭嘉就说:不行啊,去了肯定不回来了。于是曹操赶快派五百人马去追。当然,刘备不会回来。谋士就说,刘备心里有鬼。曹操觉得自己既然决意放他走,就只能是正确的,他不怀疑自己的才能,就说:“我既遣之,何可复悔?”曹操多疑的特点之所以深刻,还因为它和对自己才能的不疑是紧密相连的。曹操虽然多疑,但是他对自己的计谋、自己的才能、自己的水平、自己的雄才大略是毫不怀疑的。
曹操的多疑和不疑是矛盾的,又是有机统一的,其中包含着相当精密的内在逻辑。他的多疑是疑别人,他的不疑是迷信自己,而且很顽固,不怀疑,就不怀疑到底,就是错了也错到底。很明显,曹操的不疑的实质就是绝对相信自己,就是兵败华容道,狼狈逃窜,发现两侧高山为伏兵之险要地,乃以孔明疏失未有伏兵,仅此一点即不如自己高明,乃大笑。其自信表现为危机中之自得,极端矛盾又高度统一。此乃曹操形象不朽的根本原因,后世小说写政治领袖,即如《水浒》之写宋江,逊色多矣。至如《红楼梦》中之贾政,就人物而言,亦未达曹操之丰富深邃。
分析之难,难在没有切入口,不得其门而入。不管是意象、意脉还是意境,都以客观的事物和人物的形象出现,莫不是主观情感特征与客观对象特征猝然遇合于规范形式之中。其实,原生的生活到了形象中,已经是如吴乔所说“形质俱变”。差异和矛盾就隐藏在形象的统一之中。直接从形象分析矛盾难度相当大,但是,除了直接分析以外,还有一些揭示潜在矛盾的办法,首先,就是还原。
二 微观分析之二:艺术感知的还原
作品的现成状态是统一的,但是这种统一是客观生活被作者的情感同化的结果。只有把形象的原生状态还原出来,二者之间的差异或者说矛盾才能显现出来,分析才有对象。需要说明的是,我们这里的“还原”和现象学的“还原”有某种共同之处:现象学不承认任何观念、现象是绝对客观的,认为它们都是经过某种主体同化的。因而要研究一个问题,首先就要把潜在的成规的观念“悬搁”起来,进行“还原”,目的是“去蔽”,也就是“去”潜在观念之“蔽”。[1]而这里的“还原”,则是为了揭示原生状况与艺术形象之间的差异和矛盾,以便进入分析程序。
从日常生活来说,情人眼里出西施,敝帚自珍。看自己,一朵花;看别人,豆腐渣。抒情的诗歌形象正是从这日常感知和语言变异的规律出发,进入了想象的假定的境界:“一日不见,如三秋兮”“谁谓荼苦,其甘如荠”。感知不但有形变和质变,而且有功能的变异:“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狂风吹我心,西挂咸阳树”“只恐双溪蚱蜢舟,载不动,许多愁”。这就不但提示了语言形象化的规律,而且揭示了其与日常生活、感知之间的矛盾。这种矛盾本来是两个方面,但显性的呈现只是一个方面,这个方面是某种结果(如“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如“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提示着情感的强烈冲击的原因。进入分析程序,就要把矛盾的潜在方面揭示出来,就需要摆脱被动的接受,改为主动的在想象中还原,也就是把未经情感冲击同化的原生状态想象出来。因为文学作品本来就是一种召唤结构,因而日常原生经验的唤醒并不是太困难的。但是,把潜意识层次的自动化触动化为意识的语言,则是需要主体的审美自觉的优势的。
这种情况在叙事作品中就比较复杂、比较隐蔽。晚清夏曾佑之所以质疑武松打虎的真实性,就是因为他有精细的辨析能力,对武松见老虎以前和见到老虎以后的心理差异、矛盾有高度的敏感。当然,这是比较困难的,这时,历史资源和文献就是必不可少的了。对此,我们可以参看金圣叹的批注。又如鲁迅对诸葛亮的“多智而近妖”的批评,如果能对草船借箭等原生史料有所梳理,就不难看出艺术感觉与生活实感的矛盾,有了矛盾、差异,就不难分析了。有了自觉的还原意识,能发现潜在的矛盾和差异,就有了可操作的途径。杜甫诗曰:“昆明池水汉时功,武帝旌旗在眼中。”稍稍还原一下,就不难看出在诗的变异想象中,不但空间是可以压缩的,时间也是可以压缩的。杜甫一下子就把唐朝、汉朝间几百年的时间距离,压缩到目力所及的范围里。千载以来,没有读者对李白“西岳峥嵘何壮哉,黄河如丝天际来”的诗句提出质疑。至于李白的“黄河落天走东海,万里写入胸怀间”,更不是生理目力的问题,而是诗人与读者的默契。但是,文学文本解读学却要还原出这种默契中潜在的矛盾。无怪乎德国的布来丁格在《批判的诗学》中把想象称为“灵魂的眼睛”。
三 微观分析之三:情感逻辑的还原——“无理而妙”
以上所说,还只限于艺术感知层面,而一些直接抒情的作品,光用感觉还原就不够了。更为深层的还原是在情感逻辑层面。情感逻辑是“无理而妙”的,不同于科学的理性逻辑,只有通过“还原”,矛盾才能显现,从而进入具体分析程序。个人主观情感“歪曲”了,或者用笔者的术语来说——“变异”了理性逻辑,这种表面上看来是非逻辑的话语才成为深层情结的可靠索引。
在情感逻辑和理性的矛盾方面,在全世界诗学理论范围内,我国古典诗话可能是最早发现情感逻辑与理性逻辑之间矛盾的,明代邓云霄和清代贺裳、徐增(1612—?)把“痴”作为诗的最高档次:涉及了正常逻辑不当如此的意味,这就起了还原的作用,把审美逻辑和理性逻辑安排到现成的对比之中。其实,说得最为彻底又最为系统的,是出生比他们更早的黄生(1601—?),他在《一木堂诗麈》卷一中写道,“每出人常理之外”。这一切可以充分说明,中国诗歌理论家已经有了谈论抒情逻辑和理性逻辑之间矛盾的自觉。
“痴”的本质,是“情痴”。这个情痴观念的影响还超出了诗歌,甚至到达小说创作领域,至少可能启发了曹雪芹,使他在《红楼梦》中把贾宝玉的情感逻辑定性为“情痴”(“情种”)。17世纪是我国古典诗论发展的高潮,吴乔(1611—1695)在《围炉诗话》卷一中引用他的朋友贺裳(1681年前后在世)的话,又发展出“无理而妙”的命题。“无理”,是还原出通常的“理”的结果,是“无理之理”,“是于理多一曲折”。有了这样的矛盾的还原,就不难对之加以彻底的分析了。同时代的徐增,尝试以李益诗(“嫁得瞿塘贾,朝朝误妾期。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为例作出回答:“此诗只作得一个‘信’字。……要知此不是悔嫁瞿唐贾,也不是悔不嫁弄潮儿,是恨‘朝朝误妾期’耳。”这就不但分析了矛盾,还分析了二者(恨与爱)的主导方面是爱,分析出了深层的爱正是转化为表层的恨的条件:“信”。恨什么呢?恨商人无“信”,没有准确的归期,误了她的青春。这里解读的就不完全是“理”,而是一种“情”。从“情”来说,这个“恨”,是长久期待“信”的反面,这个期待其实是爱造成的。从这个意义上说,也有道理,不过不是通常的理,其中包含着矛盾,因为太期待、太爱,反而变成了“恨”。这是爱的理,和平常之理相比,是逻辑的悖逆,可以叫做“情理”。
通常的理,简而言之,只是一种逻辑上的因果关系。因为嫁给商人,行踪不定,所以常常误了她的期待。因为船夫归期有信,所以还不如嫁给他。这仅仅是表面的原因,即通常之理。在这原因背后,还有原因的原因。为什么发出这样极端的幽怨呢?因为期盼之切。而这种期盼之切、之深,则是一种激愤。从字面上讲,不如嫁给船夫,是直接的、实用的因果关系,而期盼之深的原因,其性质则是情感,是隐含在这个直接原因深处的。这就造成了因果层次的转折,也就是所谓“于理多一曲折耳。”
其实,所谓“无理之理”,正是情之所在。无理而有情的理论,产生在17世纪的中国,在当时世界上是相当先进的,较之生活在18、19世纪之间的英国浪漫主义理论家赫斯立特(1778—1830)诗的想象变异理论,雪莱(1792—1822)在《为诗一辩》中的“诗使他触及的一切变形”,要早出一个多世纪。令人不解的是,这个宝贵的理论遗产,直到今天也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
这种情感逻辑的还原,事实上,属于价值的还原,把情感看成绝对化的。在诗歌中,是超越时间空间;在叙事文学中,则表现为把情感看得比生命更重要。如林黛玉明知劳心伤神,威胁生命,仍然不顾一切;安娜·卡列尼娜因为感到沃伦斯基情感不够集中,就以自杀惩罚他,让他后悔;《雷雨》中的繁漪,为了情感,不顾道德,不惜乱伦,都是审美价值的极端,不能简单以坏女人视之。善恶乃实用理性,非审美价值。
人真动了感情就常常不知是爱还是恨了,明明相爱的人偏偏叫冤家,明明爱得不要命,可见了面又像贾宝玉和林黛玉那样互相折磨。陆游《示儿》曰:“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在抒情逻辑上自相矛盾得很明显,因此从艺术水准上来说,并不算高。艺术水准更高的应该是李商隐的《锦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本以为这种感情可以等待,也就是在未来得以实现,但是,又就是在当时,也早就知道是惘然的,是没有未来的。这类旷世杰作往往把抒情逻辑的矛盾,用高度的艺术技巧,包括典故,深藏得隐隐约约,使得一代又一代的读者在五里雾中意会其微妙;但是,要把这种微妙的精彩说清楚,一代又一代的读者又把时代最高的智慧奉献在解读的祭坛上。
四 微观分析之四:古典的情景交融和现代的情理交融
当然,无理而妙主要是抒情的,但这并不是永恒的,因为艺术形式规范是开放的,是随着历史的发展而发展的,等到中国新诗古典美学原则式微,受到现代派诗歌的美学原则冲击的时候,“无理”的形态就不完全限于抒情,而且也是表现理性的。无理的表层,隐含着的就不是感情的“痴”,而是更高层次的理性洞察。北岛的《回答》的经典性,就在于表现了中国新诗从古典浪漫阶段向现代阶段的过渡:“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这样的写法,逻辑的跨越到了颠倒的程度,用古典的“痴”来解读是困难的。这首诗写于1976年春天“天安门事件”之后,时代本身就是是非颠倒的。“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只有卑鄙的人才能通行无阻;“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非常高尚的人,为了信念不怕牺牲的人,反而被摧残,甚至因此而牺牲。“看吧,在镀金的天空中,飘满了死者弯曲的倒影”,好多人倒在了广场上。直接说倒在广场上,是散文的写实;说广场上死者的身影倒映在夕阳照耀的天空上,在地面上看不见,在天上有目共睹,是诗的想象。“我不相信天是蓝的,我不相信雷的回声”,这不是疯了吗?你讲的那一套我都不相信,连天是蓝的都不相信。也就是说,普遍共识的东西、流行的东西,都是假的。“我不相信梦是假的”,“梦”就是对未来的期待和向往,是理想,不是假的。天空是没有遮拦的,也是遮拦不住的。那星星“是五千年的象形文字”,你虽然不懂,但五千年后会有人读懂,星星就是未来人的眼睛。这样的想象,虽然比古典的“痴”更为怪异,但一点也不做作、不矫情;虽然很隐晦,但很深刻。这完全是以一种崭新的情理交融的美学原则,站在历史的高度发言。
[1] 胡塞尔首先提出,还原就是对未经考察而相信事实存在的“自然的态度”的怀疑,因而要把一切现成观念“悬搁”起来,以达到一个绝对的、纯粹的事物的本质。“悬搁”(epoche)来自古希腊怀疑主义者皮罗的口号“悬搁一切判断”。这并不是否认事物的存在,只是在研究意识的起源时,把它们放进“括号”里,不让它们起作用。不难看出,胡塞尔所说的“悬搁”类似笛卡儿的“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