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被禁止的奥特曼(一)

痛觉。

并非源自肉体的创伤,而是光之核心传来的、仿佛要将我整个存在都碾碎的钝痛。意识像是从冰冷的海底艰难地向上浮升,在即将触及水面的瞬间,被强行塞进了一个不属于我的容器。

我花了很长时间才重新掌握身体的控制权。四周是冰冷粗糙的墙壁,空气中混杂着腐败的食物和某种工业废料的气味。这里……是哪里?我撑起身体,一种前所未有的束缚感攫住了我。不对劲,一切都太“小”了。我,克拉罗,身为光之巨人,此刻却被困在一个仅能容身的狭窄暗巷里,像个被丢弃的玩具。

我低头审视自己。红银相间的皮肤,胸前圆环状计时器的轮廓依旧清晰。但一切都被缩小了,变成了这个星球上智慧生命体的大小。我尝试调动体内的能量,光……还能感觉到,但它们像是沉睡在凝固的琥珀之中,迟钝、沉重,被一副无形的枷锁牢牢扼制。

这里是地球吗?看起来很像,但宇宙的脉动却截然不同,充满了死寂与压抑。

我蹒跚着走出暗巷,踏入一个由钢铁与玻璃构成的“森林”。刺眼的光源,嘈杂的声响,无数与我等高的生命体……也就是人类,在人行道上穿行。他们表情各异,或行色匆匆,或低头看着手中的发光方块,没有人注意到我的存在。

或许,我可以尝试与他们交流,弄清楚现状。这个念头刚刚升起,一个端着咖啡的女人就在我面前停下了脚步。

她的目光最先是茫然,似乎在处理一个超出理解范围的信息。然后,那份茫然迅速被惊骇所取代,瞳孔在一瞬间收缩到了极致。

“啊——!”

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划破了街道的日常。她手中的咖啡杯脱手而出,褐色的液体泼洒在我脚下,像一滩肮脏的血。

这声尖叫仿佛是一枚投入湖面的石子,瞬间激起千层的恐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紧接着,那种我从未想象过的表情出现在了每一张脸上——那是见到恶魔降临时,发自灵魂最深处的战栗。

“奥…奥特曼……!?”

“快跑!是奥特曼!”

“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快通知联邦!”

恐慌如病毒般蔓延。人们尖叫着,推搡着,如同躲避一场从天而降的瘟疫般四散奔逃。我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解释些什么,但这个动作却引来了更剧烈的骚动。一个孩子被绊倒在地,他的母亲不顾一切地将他拖走,看我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随时会吞噬掉她孩子的怪物。

我呆立在原地,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双手。这双手,曾握碎过无数狰狞的怪兽,曾温柔地托起过遇难的生命,也曾向宇宙宣示过守护的誓言。

但在这里,它却是恐惧的根源。

为什么?我本应是希望的象征,为何他们会如此惧怕我?联邦又是什么?在这个宇宙里,在我不知道的角落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成了瘟疫的源头。

人群如退潮般散去,只留下一个被他们恐惧所引爆的、寂静的空洞。街角的咖啡依然温热,翻倒的购物车里滚落出苹果,孩童的哭声在远方遥遥回响。这一切的混乱,都因我而起。

我怔怔地站在原地,城市的喧嚣仿佛被一层无形的隔音罩滤过,变得模糊不清。为什么?这个问题像一枚尖锐的钉子,深深楔入我的意识核心。我本应是光的使者,是守护的象征,为何在这个宇宙,却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梦魇?奥特曼这个词汇在他们眼里似乎蕴含了恶意与否定,这样的情形比任何物理攻击都更让我感到刺痛。

我开始漫无目的地行走,像一个迷失在自己故乡的幽灵。我需要答案,但首先,我需要一个不至于引起恐慌的容身之所。

就在我穿过一条相对僻静的商业街时,眼前的景象让我停下了脚步。

一个售卖章鱼烧的摊位前,摊主是一位顶着巨大绿色头颅、长着三只眼睛的宇宙人,他正熟练地将面糊倒入模具,用两只附着着粘液的触手翻动着丸子,而排队等候的顾客里,既有穿着西装的人类白领,也有一个身材高大、皮肤如同岩石般粗糙的外星人。他们交谈着,用一种我能理解的、这个星球的语言,脸上没有丝毫的违和与恐惧。

这……是怎么回事?

我转过头,看到不远处的电子广告牌上,一位人类女性正与一个酷似美特龙星人的宇宙人并肩而立,宣传着某种跨星际通讯服务。下方的滚动字幕写着:“庆祝《泛星系共荣条约》签署五周年,共建和谐地球圈。”

我的思维陷入了更大的混乱。这个世界,这颗星球,非但没有排斥外星来客,反而与他们达成了共存的协议。他们接纳了形态各异的宇宙人,却唯独对我——一个奥特曼,报以最深的恐惧。

这矛盾的景象让我感到一阵眩晕。难道在这个宇宙,奥特曼才是邪恶的吗?

“嘀——呜——嘀——呜——”

尖锐的警报声由远及近,刺破了我混乱的思绪。三辆造型奇特的银灰色装甲车以极高的速度驶来,呈品字形将我所在的街道两端彻底封锁。车门打开,十二名全副武装的士兵迅速部署,他们的装甲设计精良,充满了未来感。

为首的指挥官摘下头盔,露出一张冷峻的人类面孔。但她身后的队员却形态各异——一个狙击手有着螳螂般的复眼,另一个重装兵则拥有着犀牛一样粗壮的角质皮肤。

这是一支由人类与宇宙人混合组成的联邦军队。

“目标已锁定,生命体征符合奥特曼(Ultraman)的档案记录。”指挥官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出,冰冷而不带任何感情,“根据《紧急状态法案》,你已被正式逮捕。立刻放弃任何抵抗,趴在地上!”

被逮捕?凭什么?

我的心脏,或者说是我胸前作为替代器官的计时器,猛地一沉。我的身份信息,在这个陌生的宇宙里并非秘密。这意味着,我的到来或许并非完全的偶然。

抵抗?我从未想过要与这个星球的守护者为敌。但“逮捕”这个词,以及他们那如临大敌的姿态,让我明白任何解释都是徒劳的。光之巨人的尊严,不允许我像罪犯一样束手就擒。

在一瞬间,我做出了决定。

我转身冲向旁边的窄巷。我的身体虽然被缩小,力量也被压制到了极限,但属于光之战士的战斗本能与反应速度还在。

“他要逃跑!二队、三队,包抄!授权使用‘光子抑制网’!”

指挥官的命令清晰地传来。我能感觉到身后能量聚集的嗡嗡声。我猛地向侧面一扑,一张由蓝色光线编织而成的大网擦着我的身体飞过,击打在墙面上,发出一阵滋滋的灼烧声。

我不敢停留,在这钢铁丛林中开始了狼狈的拉锯战。我利用建筑物的死角躲避他们的射击,凭借远超常人的敏捷在楼宇之间攀爬跳跃。他们训练有素,配合默契,不断地通过通讯设备报告我的位置,试图将我逼入绝境。

“目标正沿C区管道向上移动!狙击手,准备使用7号麻醉弹!”

我听到了。在攀上一处水塔的瞬间,我感到一阵尖锐的破空之声。我下意识地侧身,一枚细长的针剂射入了我身后的金属塔身,周围的空气立刻弥漫开一股甜腻的麻痹性气体。

他们不想杀我,只想活捉我。

我大口喘着气,体内沉睡的光之能量因为这剧烈的运动而传来阵阵刺痛。我被逼到了一栋大楼的天台边缘,前方是万丈深渊,身后是步步紧逼的联邦小队。

指挥官带着两名队员缓缓走来,手中的武器牢牢锁定着我。

“到此为止了,奥特曼。”他冷冷地说道,“我再说一次,放弃抵抗。”

我缓缓站直身体,迎着他的目光。虽然不知道这里是哪,更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但我唯一清楚的是,我叫克拉罗。

我举起右手,不是为了投降,而是为了守护心中那最后一点身为奥特曼的骄傲。微弱的光粒子开始在我的掌心汇聚,即便那光芒如同风中残烛。

我掌心的光芒微弱,却无比决绝。那并非为了攻击,而是一种宣告——宣告我的存在,我的意志。

然而,我并没有将这凝聚了所剩无多能量的粒子光束射向他们。在指挥官下令开火的前一个刹那,我猛地调转手臂,将光束射向了身后那巨大的金属水塔。

“轰——!”

一声巨响,水塔被我的能量瞬间洞穿。但那并非毁灭性的爆炸,而是精准的破坏。高压水流如同决堤的瀑布般倾泻而下,瞬间在天台引发了一场局部洪灾。蒸汽与水雾弥漫开来,遮蔽了所有人的视线。

“目标制造了障碍!各单位注意,不要跟丢了!”指挥官的怒吼在混乱中响起。

就是现在。

我没有丝毫犹豫,转身冲向天台的另一侧边缘,纵身一跃。

失重感包裹了我。在下坠的过程中,我看到了这个钢铁城市的倒影在我红银色的身躯上一闪而过。风声在耳边呼啸,提醒着我这次飞跃的鲁莽。若是全盛时期,这点高度不过是闲庭信步,但现在,每一次冲击都像是在撕裂我能量枯竭的身体。

我蜷缩身体,在即将落地时勉力调整姿态,最终重重地撞入一条堆满了垃圾与废弃物的后巷。冲击力让我的光之核心一阵剧痛,胸口的计时器发出了更加急促的闪烁与鸣叫。能量……快要见底了。

我顾不上疼痛,挣扎着爬起来,一头扎进了城市更深邃、更黑暗的腹地。我穿过迷宫般的地下通道,忍受着管道滴下的、散发着恶臭的污水,耳边是联邦部队由远及近的警报声和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他们像一群训练有素的猎犬,循着我留下的微弱能量痕迹,穷追不舍。

我的意识开始模糊,视野边缘出现了阵阵黑斑。计时器的鸣叫声在我脑海里回响,如同催促我走向终结的丧钟。我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也不知道跑到了哪里。最终,在一个废弃的旧货市场,我的双腿彻底失去了力气,重重地摔倒在一扇满是铁锈的后门旁。

完了……

我靠着冰冷的铁门,大口地喘息。光,正在从我的指尖流逝。我能感觉到搜查队正在接近,他们的声音、脚步声,像一张正在收紧的网。就在我准备迎接被捕获的命运时,身后的铁门“吱呀”一声,从内侧被拉开了一条缝。

一只布满皱纹和油污的手伸了出来,没有丝毫犹豫地抓住了我的手臂,将我拖了进去。

门在我身后悄无声息地关上了。

外界的警报声瞬间被隔绝,世界陷入了一片昏暗与宁静。我被拽进了一个堆满杂物的房间,空气中弥漫着机油、旧书和尘土混合的味道。一个须发皆白、戴着老式护目镜的人类老人正扶着我,他的眼神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技术人员审视故障机械时的专注与好奇。

“计时器在闪,能量不足的警告音么?”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外面那帮联邦军的小伙子们追得可真够紧的。你这副模样……真是跟‘禁忌’里描述的一模一样。”

他扶着我,穿过堆积如山的零件与书籍,来到一张破旧的沙发前,让我坐下。我体内的能量已经无法维持我的战斗形态,在一阵刺眼的光芒中,我的身体开始收缩、变化,最终变成了一个穿着一身破损银蓝色紧身衣的黑发青年。这是我为了在类人星球活动而拟态的人类形态,但此刻,我连维持这个形态都感到无比吃力。

老人对此似乎并不惊讶,只是默默地递给我一杯水。

“喝吧。看你的样子,应该有很多问题想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