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斯威夫特与启蒙(“经典与解释”第47期)
- 彭磊
- 3547字
- 2020-06-26 03:35:21
结论:斯威夫特对共同体的辩护
通过讽刺格列佛对慧骃的热爱,斯威夫特表明他批评那种以抽象普遍性的名义来否定身体与激情的哲学。格列佛对《王制》的熟读显然强化了他的这种倾向,该书影响了他对慧骃的想象。然而,格列佛在赞赏《王制》的最佳城邦的同时,可能误解了柏拉图的作品。与格列佛不同,苏格拉底并没有简单地赞同最佳城邦以及哲人的统治。苏格拉底在那个城邦中没有位置,他只是在哲人王仅仅视作需要逃离的洞穴中追求他的自我之知。正是年轻的苏格拉底而非老年的他,才会被警告不要专注于那些似乎与世界中的具体事物不相干的存在。[21]格列佛类似于年轻的苏格拉底。苏格拉底从自然科学向政治哲学的著名转向,表明他在一定程度上克服了哲学的危险倾向,即斯威夫特所批评的,它可能导致为了追求完美而背离人性(《斐多》97-100)。与苏格拉底相比,格列佛似乎更少牵挂自我。格列佛渴望周游全球,然而苏格拉底因从未离开雅典而闻名(《克力同》52a-c)。苏格拉底宣称,他对雅典同胞的义务高于对异邦人的义务。格列佛“忙碌不停的一生”(第一次旅行,第一章)似乎是在模仿周游全欧洲的笛卡尔,“观察法庭与军队,与不同类型和地位的人们生活在一起,获取各种不同的经历”。[22]笛卡尔让自己表现得似乎不同任何具体的人或事相联系。正是这种独特的“现代”倾向影响了格列佛对柏拉图的理解。对于一个试图征服自然的人来说,《王制》中的最佳城邦具有特殊魅力,因为这个城邦试图征服特殊性——身体、激情以及一般而言的人类本性的非理性局限。柏拉图暗示了这项规划的僭政性。
与《王制》所绘最佳城邦中的哲人一样,格列佛注定被“强迫”回到人类社会。苏格拉底说,这些哲人在难以适应洞穴的微弱光线时会被人们取笑(《王制》517a)。我们推测,生活在洞穴中的苏格拉底本人肯定也会取笑他们。斯威夫特至少也在取笑格列佛无法适应人类社会。在全部旅行之中,格列佛始终痛恨被取笑(第二次旅行,第五章;第三次旅行,第八章;第四次旅行,第八章)。格列佛的骄傲使他的形象非常契合这部喜剧,也使他隔离于其他人,不适合成为共同体的一员。斯威夫特似乎要唤醒那些将人类相互联结起来的激情。在《一项小小的建议》中,斯威夫特的做法是将它们从人那里抽离从而唤醒它们。在《格列佛游记》中,斯威夫特描绘了一个人在有关德性与理性的错误观念影响下,愚蠢地想要扑灭这些激情。
[1]柏拉图可能也看到了《王制》中最佳城邦的严酷性,而且没有将哲人统治和公有制看作严肃的政治构想。关于《王制》“喜剧”特征的论述,参施特劳斯,《城邦与人》(The City and Man,Chicago:Rand McNally and Co.,1964),以及布鲁姆,《柏拉图的〈王制〉》(The Republic of Plato,New York:Basic Books,Inc.,1968)中的解读文章。
[2]涉及《格列佛游记》的地方将注明旅行次序与章节。[译注]关于《格列佛游记》的引文,参考了张健的译本,见《格列佛游记》,张健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并依据英文引文有所改动。
[3]参Milton P.Foster,《关于格列佛在慧骃国的专题集》一书的导论(A Casebook on Gulliver Among the Houyhnhnms,New York:Thomas Y.Crowell Company,1961),前言,页xii。关于赞同慧骃认为自身拥有“完美本性”这一看法的评论家的例子,参John B.Moore,《格列佛的角色》(The Role of Gulliver),见Modern Philology,XXV,1928年5月,页469-480;George Sherburn,《关于慧骃的谬误》(Errors Concerning the Houyhnhnms),见Modern Philology,LVI November,1958,页92-97;Allan Bloom,《〈格列佛游记〉述略》(An Outline of Gulliver’s Travels),见Ancients and Moderns,ed.Joseph Cropsey,New York:Basic Books Inc.(1964,[译注]中译见布鲁姆,《巨人与侏儒》,张辉等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11,页29-50);Charles Peake,《斯威夫特与激情》(Swift and Passions),见Modern Language Review,LV,April 1960,页169-180。John F.Ross,《格列佛的最后喜剧》(The Final Comedy of Lemuel Gulliver),见Studies in the Comic,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41;Kathleen M.Williams,《格列佛的慧骃国旅行》(Gulliver’s Voyage to the Houyhnhnms),见Journal of English Literary History,XVIII,December,1951,页275-286;以及Irving Ehrenpreis,《斯威夫特其人》(The Personality of Jonathan Swift,Cambridge,Mas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58)。这几位作者确实就斯威夫特对慧骃的赞赏表示了怀疑,但是他们的分析都没有论及根本的政治哲学问题,而我相信这正是斯威夫特所关心的。
[4]Irving Ehrenpreis引用了斯威夫特写给博林布鲁克(Bolingbroke)的一封信中的话:“你关于友爱的概念对我来说是陌生的,我相信每个人生来就有自己的定量(quantum),不可能只付出而不求回报。”参氏著,《斯威夫特的人格》,前揭,页105。
[5]参格劳孔对这一点的误解(468c),随后苏格拉底向他展示了一种与他正在创建的城邦相适的关于爱的看法(470及以下)。
[6]最低阶层的成员分享节制之德,因此其成员同意“更优秀”之人应当统治那个城邦。节制就是较好的统治较差的(430e-432a)。城邦的欲望部分由于分享了节制,因此接受了城邦的严酷性。
[7]斯威夫特,《一项小小的建议,关于避免爱尔兰穷人的孩子成为父母或国家的负担,并使他们有利于公众》(A Modest Proposal for Preventing the Children of Poor People in Ireland from Being a Burden to Their Parents or Country;and for Making Them Beneficial to the Publick),见Irish Tracts 1728-1733,Herbert Davis编,Oxford,Basil Blackwell,1964,页115。[译注]中译参斯威夫特,《桶的故事·书的战争》,管欣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
[8]斯威夫特,《一项小小的建议,关于避免爱尔兰穷人的孩子成为父母或国家的负担,并使他们有利于公众》,前揭,页116。
[9]例如,色诺芬,《骑术》(Art of Horsemanship),卷九。
[10]不过,根据D.Nichol Smith的看法,斯威夫特选择用马代表完美的本性,原因在于马是“我们一致同意的最高贵的动物”,参氏作,《斯威夫特:若干评论》(Jonathan Swift:Some Observations,见Essays by Divers Hands,Being the Transactions of the Royal Society of Literature of the United Kingdom,Lond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35),XIV,页28-48、43。
[11]引自维吉尔《埃涅阿斯纪》,卷二,行110-111。
[12]他在开始第四次旅程时,抛下了“挺着大肚”的妻子(第四次旅行,第一章)。
[13]按照布鲁姆的看法,斯威夫特是根据古今差异来安排格列佛的四次旅行的。小人国刻画了现代生活实践,巨人国代表古代,而第三次和第四次旅行分别处理现代和古代的理论。参布鲁姆,《〈格列佛游记〉述略》,前揭,页241。[译注]中译见布鲁姆,《巨人与侏儒》,前揭,页32。
[14]小人国把正义女神描绘为“右手拿着一个打开的钱袋子,左手拿着一把插在鞘里的剑,以表明她更喜欢奖赏而不是惩罚”(第一次旅行,第六章)。法律更多的是借助于人们追求快乐而非躲避痛苦的欲望。守法者会得到钱财的奖赏(第一次旅行,第六章)。因此,贪婪受到鼓励,唯一的约束来自得失的算计。此外,小人国的刑法也支持商业。例如,对欺诈罪的处罚比盗窃罪更严重,因为如果欺诈盛行的话就没有人愿意进行信用交易。参布鲁姆,《〈格列佛游记〉述略》,前揭,页246。[译注]中译见布鲁姆,《巨人与侏儒》,前揭,页39。
[15]休谟将自己的一篇政治论文命名为《政治学也许可以归纳为一门科学》(That Politics May Be Reduced to a Science),见Hume's Moral and Political Philosophy,Henry D.Aiken编,New York:Hafner Publishing Company,1968,页295-306。
[16]不过,在小人国的一段插曲中可以看到,庞然大物并不必然会引起反感,一位夫人据说“非常喜欢(格列佛的)身体”(第一次旅行,第六章)。布鲁姆暗示格列佛取悦了那位夫人,参布鲁姆,《〈格列佛游记〉述略》,前揭,页238([译注]中译见布鲁姆,《巨人与侏儒》,前揭,页29)。不过至少在写作《格列佛游记》的时候,格列佛想要掩盖这一逸事(第一次旅行,第六章)。
[17]例如,笛卡尔在他的《第五沉思》中关于自然的缺陷性的看法,以及他在《第一沉思》中面对一个可能怀有敌意的自然世界时关于自我存在的确认。笛卡尔《谈谈方法》的结束部分寻求一种“实践”哲学,“把水、火、空气、天空、星辰、天宇以及我们周围一切物体的力量和行为认识得清清楚楚”,我们可以“成为主人支配自然”。笛卡尔把医学选为可能是对人类最为有用的科学。参笛卡尔,《谈谈方法》(Discourse on Method,Laurence J.Lafleur译,Indianapolis:The Bobbs-Merrill Company Inc,1976),页40。还可以参考霍布斯有关自然状态的描述,事实上霍布斯关于激情的知识使他提议一种共同体作为自然状态的替代。参霍布斯,《利维坦》(The Leviathan),卷一,章13-14;卷二,章17。
[18]例如,参格列佛致他的出版商辛普森(Sympson)的信,《格列佛游记》序言。
[19]当格列佛被营救时,他身上穿的是自己用多种兽皮做成的极其怪异的衣服。他发现雅虎的皮在阳光下晒干后可以做成皮鞋(第四次旅行,第十章)。他早先就打算“想点办法用雅虎皮或者其他兽皮”给自己做一套衣服鞋子(第四次旅行,第三章)。他后来采取了那项温和提议中较不冒犯的部分,即将那些用来卖掉换取食物的孩子尸体的皮剥下来;“这些皮经过加工,可以做成贵妇们的精美手套,以及绅士们的高级夏靴”。参Jonathan Swift,《一项小小的建议,关于避免爱尔兰穷人的孩子成为父母或国家的负担;并且使他们有利于公众》,前揭,页112。
[20]Ross指出,斯威夫特描写彼得罗这样一位宽宏仁慈的人士,是为了衬托格列佛的反人类倾向。他写道,“第十一章完全就是在证明,格列佛盲目地拒绝放弃他的反人类信仰荒谬不堪”,参John F.Ross,《格列佛的最后喜剧》,前揭,页44。亦参Kathleen M.Williams,《格列佛的慧骃国旅行》,前揭,页283。
[21]《帕默尼德》,131a-135d。讽刺的是,这个警告来自于宣称整全是一的帕默尼德。
[22]笛卡尔,《谈谈方法》,前揭,第六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