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东方开始破晓的时候,我昏昏沉沉地醒来。
表弟还在酣睡。
我猜他从小到大从来没有睡过如此安稳,没有恐惧,没有打扰,就只是单纯地睡觉。
我给他盖好被子,独自一人推开房门,灿烂的阳光洒进小院,眼睛还是有些刺痛。
我推开门走进院子,院子的一角有一个东西吸引住我。
那是多萝西的玩具,我让老葛给它做的“七彩祥云”小木车,多萝西曾经以一种可爱得能把人的心融化的姿势,坐在车斗中五颜六色的彩球里任由我在院子里推来推去,开心兴奋得小尾巴快要摇掉了一般。
只轻轻一碰,小木车就散架子了。所有的塑料球都已经面目全非,不仅仅是没了颜色,风吹日晒过后基本全部碎掉了,只剩下残渣。
木头被虫子几乎蛀空——这些“蛀虫”、“毒蜘蛛”一类的动物是我在离开这里之前从未看到过的,小镇就连美食中的“肉类”都是“自制”的,在我看来,那些自制的肉类就已经很鲜美了,可切小姐说,正因为我从来没吃过真正的肉类,才会这么说。
在小镇的人们吃不到所谓的“动物”。有时候会在大姜的“饕餮”里听那些曾经在外面的世界生活过的人谈论关于“肉类”中的美食,他们想起从前的美食那垂涎欲滴的神情真是难忘,而这一切对于我,无异于天方夜潭一般。
有时候我真的奇怪,到底是什么东西能令人类放弃对于美食的渴望,苦行僧一样要奔向天堂小镇?
切小姐说过——简,你自小生活在小镇,我又羡慕你,又可怜你。
现在终于懂得了她话里的意思。
有些人有些事,在多年以后想起来恍如隔世。何况,我们就像在短短十几天的时间里穿越了“一天十年”的隧道,所有这突如其来改变的一切,接受起来实在太困难了。
切小姐、大姜、老葛、东方夫人——站在院子中央回想起这些曾经熟悉的人时,我的胸口一阵绞痛般难耐。
妈,多萝西,你们在哪?!
时过境迁,如果有一些人已经离开了尘世,也是自然规律。
我妈那红色的药水,到底拯救了小镇多少人的“长寿梦”,现在还是未知。
我抓起一把残存的小球“碎片”,稍稍用力一握,它们便绵软地投降,立刻碎成了粉末。仿佛又听见我妈推开屋门说——简,那些球脏了,你给多萝西冲冲……
我下意识地走向那个连接着水管的水龙头,却发现任凭怎么蛮力,都已经拧不动了。
院子里早已破败不堪,无从知道我妈和多萝西——到底什么时间离开了这里,是否还在人间。
我像一个失了魂魄的幽灵,竟然忘记了换一件衣服就出了家门。
双脚完全不受大脑支配,脚下疾步如风,脑子里根本无法判断自己要去哪儿。
街上的人都用疑惑的眼神看着我,没有一张熟悉的面孔,索性我也就不在乎。
我知道我的装束在一整条街道里引起了哗然。
这是一套完全日式的和服,按照端木的吩咐,我们三个在离开金字塔前夕必须身着这样构造极为复杂的和服,从挂衿、共衿一直到身丈,再脚蹬足袋、木屐,才能由路老师带走。
端木像某种朝圣之下的疯子。
在小镇二十五年的人生中,我从未接触过日本人,或者即使有也不那么容易分辨得出,因为所有外来的人自从踏上小镇的土地那一刻起,为了尽快适应喝融入,就以最快的速度主动在大脑中植入了“小镇语种”,一言一行都是按照学校的规范重新定义的,如果不是深交的话,仅仅从容貌上很难判断出国别,事实上,在小镇里也从来没人关心过关于“国别”这回事。
比如切小姐,据我从书中看来的只是判断应该是英国人,但是我从来没有问过,她更不会主动说起。
忘掉过去——是所有人心照不宣的事。
至于小镇人的服饰,之前已经介绍过,大部分的人穿流水线上的服装,做工剪裁当然没得说,但是论及“特色”,就实在谈不上了。有条件的会去订制“特色服饰”以及“特色鞋”,那些定制款基本都是“西方化”的,精良品质不说,甚至设计出处都能娓娓道来——人们认为那是身份的象征。
有人的地方,就会有阶级——这是我在那二十五年的岁月里总结出来的一条“人间真理”。尽管小镇的哲学是在所有人的心里根植入“平等”的概念,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是不可能的。
可想而知这套来自小小“岛国”的日本传统服饰会在街道上引起怎样的哗然,当时端木手捧至宝一样把这套衣服用托盘递给我的时候,我当然对于其出处甚感惊讶。
那一刻已经基本确定了猜测——端木是日本人无疑了。
现在想来,金字塔——完完全全就是小镇之外的另一个世界,恐怖、神秘、时空错乱。
到底哪一个更接近真实的人间?
第一站当然要选大姜的餐厅,那里人员混杂,也许我能知道这些年小镇到底发生了什么,知道关于我妈和多萝西的下落。
我一路狂奔向“饕餮”的时候被脚下的“木屐”不知道绊倒过几次,干脆脚一蹬,直接甩掉了这累赘玩意儿,只穿着“足袋”在一双双迷惑的眼神注视下,逃也似的离开。
有孩童从我的身后捡起那两只“木屐”,惊讶地喊着“妈妈”。
站在原本应该是“饕餮”的门口时,我被野蛮地拦住了去路。
“你是谁?疯疯癫癫的!这里不欢迎衣冠不整者进入!”
我抬头,看到了叼着烟卷儿的大姜。
“大姜!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简!简啊!”我拽着他的袖口,心想就算如今这番模样,也该认得出我的。
大姜比以前魁梧多了,只是面部比以前多了一种奇怪的元素——也许那叫“狰狞”吧。过去的大姜虽然不怎么讨喜,但是脸上总是对着笑,特别是看到切小姐的时候,越发贱贱的。
老实说,我在心里也忽然恐惧了一下,看样子他完全不记得我了。
他甩开我的手,厌恶地吐出一个烟圈儿,“认识我的多了,我可不认识什么疯子,哈哈!”
“饕餮”门口路过的人们跟随着他爆发出一阵瘆人的嘲笑声,在屋内窗户透过来的嘲笑的人群中,我好像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但一闪而过,没来得及确认。
“你总该认识切小姐的吧!”
大姜收起狰狞的笑容,看来这着奏效了——他忽然把手里的烟卷儿用嘴叼起,以极其谦恭的姿势用双手为我打开了餐厅的大门。
“我真希望自己没有那么了解你!”我看了看大姜,痛心地体会到了什么才是“物是人非”。
餐厅经过了富丽堂皇的装修已经不似当初的田园格调了,这装修的风格令我想起了切小姐的家。
“这里,来,请您,这里。”他不再对我傲慢,而是径直把我带到了餐厅最靠里面的僻静角落。
我猜,他早已忘记了那个当年我的专属靠窗座位,我曾在一杯又一杯的加糖加奶咖啡陪伴下坐在那里写作,也曾在那里一次又一次与切小姐约会,说着属于我们女人的小秘密。
对了,还有安,路老师的爱人、机器人——安。
对蓝色药水功效的记忆还在,既然一日十年,我其实并没有奢望着大姜能记得我,但是如今他的这幅面孔着实令人讨厌。
很奇怪,提起切小姐,他仍如当年就像忽然注入了强心剂,就像忽然被人握住了把柄一般。
这么说,过了这么多年,收复大姜的法宝仍是切小姐。
这么说,切小姐一定还活着。
“切小姐会来吗?”
“会啊,几乎每个早上都会来喝咖啡。您耐心等着就是了……稍等,我给你拿吃的。”
虽然我已经不再需要任何食物果腹或是品尝,但是这件事解释起来太复杂了,也实在毫无必要。
“你还记得我喜欢吃的东西吗大姜?”
他一脸的困惑。
我开始相信,眼前的一切不是因为他记起了我,而只是因为我提到了那个名字——切小姐。
“好吧,你随意,随便上点什么都可以。”
不一会儿有服务生拿来一双新的流水线鞋子,大姜对女人的了解真是令人佩服,只消一看,便知道尺码。
我脱下脏兮兮的“足袋”,把脚直接蹬进那双鞋子,很合适。
抬头仔细看了看服务生,他礼貌地微笑着,在这种和人类的微笑几乎真假难辨的笑容里,已经无法分辨还会不会是当初的“机器人服务生”了。
可是这笑容——竟然觉得好熟悉。又一次打量他,确实不认识。
“你猜得出我的年龄吗?”我决定试探。
“您?看上去一定没有三十岁。”
一举两得——我确信尽管“152”这个数字随时都在手腕那里藏着,可是容颜上,我还年轻。
“你转身。”第二次试探。
他尴尬而不失礼貌地笑了笑并转过身。
我欠起身看了看他的后脖颈处——什么痕迹都没有,现在的技术已经如此完美了吗?
“你叫什么名字?”第三次试探。
我决定单刀直入——以前餐厅的机器人,只要你问这个问题,他们都会不约而同指着自己身上的标签,让你自己看。
无一例外。服务生是没有名字的,只有字母加数字的一连串标签,基本上相当于生产代码。
为这件事,我和切小姐还曾经打过赌,她认为一定会开口报上名字哪怕就是代表着身份的字母加数字,而我则经过一次次地试探,笃定这里的服务生无一例外都是这样的反应。
“我叫多萝西。”
我手里晃动咖啡的勺子掉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