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1
他走过来,脚步踏实,就像正迎着一位熟人,目光不热烈也不拒绝,但很温暖。
“你是中国人,来听一堂根本听不懂的讲座,那么你要听的应该不是讲座。说吧,想听什么?”
我试图努力从他的目光中辨认出昔日的熟悉感——然而没有,只有温暖。
“我……”我极力保持镇定,生怕已经走近了的他听得见我胸膛中的“扑通”声,“那次在人群中我看到您带着保安老葛离开,其实……其实我是想问一问关于葛教授的事情。”
我知道自己说多了。既然如此,索性直截了当,毕竟时间已经不宽裕。
在路老师面前,我始终是毫无抵抗力。
“你认识葛教授?!”
“我是葛教授曾经的学生。”这一次我终于没有结巴。
“跟他学的什么?”
“与他的专业毫不相关的东西。”我避重就轻。
“也就是,不是考古,也不是痕检?”
“还不是尸检,更不是尸体防腐处理。”我沉稳补充。
“噢?看起来你对葛教授很了解。让我猜一下,应该是骑马射箭之类的吧?”
他站在离我一米左右的距离,一如在小镇,即便时空颠倒错位,见到这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孔,我还是会心跳加速,现在的我唯一能控制的,就是语气。
“对,看起来您也对葛教授很了解。自从他出了车祸,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他,没有想到他现在的情况这么糟糕。”
“你从中国来?”
“是的,看来您早就注意到了我。”
“你总该知道自己这张脸在这里还是很有辨识度的。”
我想起早上在这个阶梯教室的最后端早早占据了一个位置之后,不久他就夹带着书本走了进来,那个时候教室里已经陆陆续续进来了很多学生,从讲台的位置望过来,还能看清楚面孔,他的眼睛——果然一如在小镇中一样,火眼金睛,无法形容的穿透力。
我们就这样,在这个阶梯教室的最后端,相隔一米左右面对面站着,开始了这个开场白。
“想不到师母和妹妹这么不幸,想不到葛教授已经完全失忆。我来是想接他走,让他跟我一起生活,我照顾他。”
“为什么想到找我?就因为在人群中看着我带他离开?其实我和葛教授相识并不长,准确地说,我只是从米撒国被他邀请来的客座教授,今天是我最后一堂讲座,很快就要离开了。不过,我和葛教授在这所大学的第一次会面确实很突然。”
“总不会是刚巧在那场车祸中。”
“不错,正是那个时刻。之前我们在网络中交流了大半年,我也曾力邀他去米撒国参加学术交流大会,都被他婉拒了,他应该是很爱他的妻子和女儿,不愿意离开家乡。”
不愿意离开家乡——最后老葛却死在了无法计算距离之遥远的另外一个时空。
我不做声,回忆着老葛端详妻女照片时的落寞,听眼前的路老师缓缓回忆那场车祸——
夜色刚刚爬上来,葛教授一家正在校园外的柏油路上散步。一家人有说有笑,其乐融融。
半个月亮已经爬上树梢,月色渐浓。时不时有路过的学生向教授一家打招呼,很显然,葛教授在这所大学是一位举足轻重的人物。
“爸爸!今天的出奇末日根你还没有给我呢!”
葛教授的女儿看上去十几岁,长着一副与妈妈极为相像的面孔,母女俩都是那种典型的蒙人——眼长而细,脸部略扁平,颧骨高,驼峰鼻。
“丫头,今天早上你完成功课了吗?就这么急着要你的莫日根?”
“完成了呀,早上不到六点就去射箭了呢,不信你问妈妈!”女孩的口气听上去在撒娇。
“是啦是啦,丫头一大早就出去练习射箭,就等着攒你的出奇莫日根呢!”葛教授的妻子满脸慈爱,赶忙接过女儿的话,生怕女儿着急。她微笑着望向丈夫,满眼爱意。
“那当然啦,攒够了爸爸的出奇莫日根,就可以学那个神秘武器了!”女孩朝父母做了个鬼脸,压低声音说。
“嘘!小姑娘家的,怎么对那东西那么着迷!你爸爸从来不让学生知道他会那个呢!老葛,你不会又带在身上了吧?”
“怎么会!还在老胡那儿呢!老胡你还不放心嘛!中国人,可靠着呢!”
“你们那个密室可靠吗?那两样东西是你先人留下来的,我老是放不下心!还有那玩意儿,过去祖先用来防身用,可如今太平盛世,谁还带个那个放身上!让学生看到了可不好!”
“妈妈!好多学生都知道我爸爸会骑马射箭,就算知道那东西,也没什么的吧?”
“不好不好!你爸爸是搞学术之人,那东西总让人觉得不安生!”葛教授的妻子挽紧了葛教授。
“你不是知道我们有个秘密地方嘛,连咱家的宝贝都在那,那个武器有啥不能的!”葛教授拍了拍妻子的手臂。
“也是,老胡和你关系那么好,倒也放……”
话音未落,一辆车就像忽然失了控,径直从马路中央冲向人行路上的一家三口。
“妈妈!……”
葛教授的女儿还来不及喊出那一声“爸爸”就被汽车撞了个正着,葛教授的妻子本能地扑向女儿,结果母女俩被齐齐撞向空中!……
顷刻间一家三口倒在了血泊中。
葛教授忍住剧痛,意欲挣扎着站起来扑向已经没了知觉的那母女俩。
人们被这突如其来的车祸都吓呆了。有几个离得近的学生似乎认出了那是葛教授一家,其中一个女生甚至吓哭了。
人群被一位像从天而降一般到来的高大男人扒拉开,他冲到葛教授身旁,用指头试了试他的呼吸,又试了试到在血泊中的母女俩。
“还活着么?”
“天呐这是葛教授一家啊!”
“怎么办怎么办!是不是得赶快叫救护车!”
人群中已经有人最先反应过来并准备拨通电话了。
“不行,来不及了!”高大男人吃力抱起葛教授,“帮帮忙,打开车门!”
有反应快的学生替他开了车门,葛教授和那位高大的男人连同那辆白色的轿车,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所以真的是那么巧,您救了葛教授。”
“是的,他的妻女当场就已经断气了,而我也料想不到我们俩的第一次见面竟然是在车祸现场,等在医院醒过来之后,葛教授根本认不出我是谁。”
“你们之前……”
“之前在网络视频会议中,我们已经见过很多次了,如果不是失去了记忆,他不可能认不出我。”
一切听上去天衣无缝。
142
“所以胡教授其实已经离开五天了?”
“是的啊,就在你来的那天晚上之后,他就离开了。那天正好我值班,我还纳闷他怎么赶后半夜的飞机走呢。”
“是回国治病吗?”
“我怎么敢问,我不过就是个小保安哪,再说我也不会中国话呀。”
他说的在理。
“你确定他不是在我拜访之前就离开的?”
“怎么会!你是脑子有包了嘛?他要是离开了,你还怎么待了俩小时才出来的呢?”
终于等来我拜访胡已己当天值班的专家楼保安再次来值班,只有他记得我曾经来过这里,而其他的保安根本就不会理会我和一个已经离开了的客座教授之间的事情。
毫无疑问,路老师在去天堂小镇之前就已经掌握了这门离奇的法术——活人附身。
路老师,绝没有那么简单。
其实早在天堂小镇的“戒酒中心”,从切小姐的只言片语中,我就已经感觉到了。再后来是金字塔下面——路老师的一次次出现,早就在彰显着“他不简单”这件事。
人类真是一种莫名其妙的动物,对自己喜爱的,永远都会赋予很多光环,一层又一层,就算看到那喜爱之物有瑕疵,也会劝说自己“瑕不掩瑜”,就像个瞎子一般,无底线放过。
“胡教授的房间还能进吗?”
“怎么可能!他不告而别之后,那个房间很快就分配给了另外一位专家了。”
“还是中国人?”
“当然。”
“我能不能……”
我塞给他一大堆图格里克,虽然对一个保安的薪水情况一无所知,可看他的表情,基本上是需要他花费很久才能赚到的数目。
“对不起!我是胡教授的门生,之前经常来他的公寓做客,因为想念突然离开的胡教授,想再看一看他的房间可以吗?”
刻意使用“门生”这个词,是因为听起来比“学生”的分量重得多。
我就这样被允许再次进入中国专家小楼,紧接着又被一个善良的中国教授接纳进了他的房间。
壁画还在,奇怪的是,壁画左下角隐约可见的小机关却不见了。
“怎么,你对这画也感兴趣?一副高仿的《汉宫春晓图》,如果不是胡教授走得急,无论如何应该带走这幅画的。就算是高仿和缩图,从细节上看……”他特地拿过放大镜凑近看,“也应该价值不菲。”
“那教授您打算……”趁着凑近这幅画假装欣赏,我特地歪头看了一下它左下脚的机关。
毫无痕迹,就像从来没有过!
“噢!打算回国的时候帮他带回去呢!我已经向学校要了胡教授的地址。”
眼前的老教授看起来很心善,否则也不会同意一个根本不认识的“胡教授的门生”进来。
带回去——胡教授恐怕再也看不到他的《汉宫春晓图》了。
“对了,胡教授可能走得急,我整理了一些他的东西,你看看要不要……”
“要的!我可以回国时候带给他,反正我马上就要走了。”
意外收获让情急之下的我竟然满口胡言乱语。
接过那个大箱子的时候,我一眼就瞥见了躺在箱子一堆杂物最上面的布鲁克林专属异域凶器。
得来全不费工夫。
密室有三面墙那么多的书,那些书中有一本甚或两本是蒙文秘籍,只有读得懂辛加闪密码的人才有可能在那么多的书中挑出老葛先人的两本蒙文医学秘籍。
如果那天晚上确实是路老师“活人附身”到了胡已己的身上,很明显——那两本秘籍才是他的关注点。那天晚上我幸好没有完全相信眼前的“胡已己”,没有冲动之下真的在在三面墙几千本蒙文书中找出那两本特殊的“书”。
老葛把先人的秘籍混杂在那几千本书当中,他是不可能告诉胡已己关于秘籍的事情的。就算“酒逢知己”,老葛也依然记得自己身上的重任,不会轻易暴露老祖宗的命根子。
可是,如果那晚是路老师的灵魂附着于胡教授,为什么他又说出自己将不久于人世,而且说出对车祸的怀疑从而自我暴露呢?
不久于人世——是让我抓紧时间用对密码的熟悉找出几千本当中的秘籍?
对车祸的怀疑——显然是想让我在短时间之内迅速把关注力放在他的身上。
所以我按照他的设定,终于在他最后一次讲座上出现在了教室里。
可见他是有着周密计划的,而且这个计划即将临期。
这个计划当中一定有老葛。
会是什么计划呢,使得他铤而走险“活人附身”?如果我不是来自于天堂小镇,是不可能识别出这种法术的。
既然临期,他为什么不主动找我呢?
因为我们在这个时空里是素不相识的,唐突找到一个素昧平生的人,是不合逻辑的——这就对上了,只有我知道我们还会在未来的天堂小镇重逢,而除了我,现在以及以后的旅途中所遇到的任何人,都不会知道那是一种“法术”,惨绝人寰、违背天伦的“法术”!
路老师!你会不会辜负了我!还是另有隐情?!
“如果你觉得有必要,今晚还在这里,八点,我们见一面。”
离开阶梯教室的时候,他是这样说的。
已经是傍晚了,按照约定的时间只剩下两个小时,我必须先去见老葛一面,我必须要弄清楚,老葛到底还有没有一个正常人的意识。
一溜小跑赶到保安室的时候,只见老葛正坐在那里打瞌睡。
傍晚都是出出进进的教师和学生,大门通常都是四敞八开的,保安也根本看不过来证件,我就是经常趁着这个时候出出进进的。
“老葛?老葛?”
他从混沌中醒来,迷迷糊糊看着我——那的确是看陌生人的眼神。
我们四目对望,一时间我仿佛又回到了天堂小镇,回到了与师父对望的时刻。
“是你?!”他从椅子上惊跳起来。
我突然狂喜,“你认出我来了,老葛!”
他的眼神里满是慈爱,可只一瞬,就消失了。
“你不就是……不就是那天……”
他重回混沌。失望爬上来。
老葛,你不可能认出我的,再见已是不同时空!
“老葛,你看这是什么!”
我猛地从皮套中掏出凶器,动作快到常人根本反应不过来。自教过麻瓜,我就再也没有动过这种凶器。即便是在天堂小镇,我在跟随老葛学会了使用它之后,也几乎没有派上过用场。
那时候以为教会了麻瓜使用它,我们就是可以并肩作战的伙伴了,不料想,麻瓜却带了它重回金字塔,投奔恶魔小护士。
老葛出人意料地接住了,用只有内行人才懂得的招数。
我们两个齐齐愣在那里。
有几个刚好路过保安室的学生也愣在了窗外。
“天呐!这还是老葛吗?”
“他手里那是什么玩意儿?!怎么那么快!”
老葛迅速从我的手里拿过皮套,把凶器插入其内。
路老师“活人附身”在胡教授身上的时候,也曾在胡教授的公寓当着我的面把玩过这个利器,但是显然他并不知道这是属于老葛的物件儿,也不懂真正使用它的方式,不然它不会作为胡教授的私人用品出现在“胡教授的大纸箱”里。
就算在天堂小镇,也几乎没有几个人知道老葛有这东西。
“愣神”必须在很短时间内结束。
彼此相熟的人,有时候,眼神就够了。
143
我和老葛在无言对视中凝固了好久。
傍晚的暮霭渐渐散去,半个月亮爬了上来,夜色渐浓。我们甚至没法好好道别。一如当初在天堂小镇的消失一样,老葛的每一次消失似乎都背负着一种神圣的使命,因为太过神圣,所以不能与人说,更不能回头。
我不会去问——“老葛,你一定要去吗?”问了他也不会回答。
飞蛾扑火的人,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依然不会选择苟活,依然会决然前行奔向红房子。
如今的深情对视或许在老葛眼里不过是因为那利器带来的莫名熟识,然而重任在肩,他已经顾不得许多。
可是这种深情对视之于我,却是如此舍不得,如此难以言表的舍不得!
我努力控制着自己一颗狂跳不已的心,在渐渐人稀的大门口,在来接班的保安已经渐渐走近之前,狠狠心扭身就走。
他一定在看我的背影,一定混沌着我到底是谁,竟然特地把他的利器送了过来,竟然知道他此行遥远得不可估量,身边应该有一个利器防身。
——老葛!再见了!天堂小镇见!
我咽下所有的泪水,一股咸咸的液体从喉咙口流下去。
我们还有机会见。
纵然是地狱深渊,我们总还有机会再见。
晚上八点,我当然没有在约好的地方见到路老师,他爽约了——桌子上却放着一朵紫色的蔷薇花。
这花我认得。在地狱般的金字塔下面最后的狂欢之夜里,那些“死而复生”的每个人右臂上,都有这样一朵花。
最后的五天很快滑过。
清晨的雾霾还没有散去,我就在大学门口的保安室那里得知了老葛消失的传闻。
保安室像是因为老葛的突然消失而炸开了锅。
“老大,你想想办法啊!老葛够可怜的了,这要是在哪里出了意外……”说这话的保安眼圈通红,看起来面善得很。
“是啊老大,你说他就这么不声不响地消失了,总也得留下个话啊!这以后再也见不到了吗?”这位保安带着哭腔。
看起来老葛在这里混得不错。从一所大学大名鼎鼎的教授变成一个失去记忆、终日混沌却待人温暖的保安大叔,老葛成了这所学校的传奇人物。
那位被称作“老大”的领导式人物终于开口了,“老葛……虽然没有打个招呼就走,但是总在这里也不是个办法的嘛!说不定是什么人带他去治疗了也说不定啊!”
“领导”果然不同,一语成谶。
我笑着看了看保安室里的几位,又隔着栏杆朝这所大学看了又看,转身大步,不忍回头。
这条林荫路应该就是那晚老葛出事的地方了。
路老师的回忆再一次映入我的脑海,我一遍遍在脑袋里翻阅过那些画面。
——不对,哪里不对。
路老师的出现绝非偶然。
这是一个圈套,老葛是被天堂小镇选去的“特殊人物”。事实上“红房子”的存在不过是障眼法罢了,这一点早在离开天堂小镇之前就已经明了——每个人都是根据“需要”被选定了的,至于这些“需要”,只有天堂小镇的缔造者才知道。
在老葛的专业领域中有着太多天堂小镇“需要”的东西了。在经过网络的无数次交流失败之后,“他们”铤而走险,干脆用一场车祸来迅速结束这场拉锯战。
只要妻儿好好的,老葛无论如何不会离开这里。
于是“他们”导演了这场车祸。
那个在车祸中救了老葛的人自然有办法让他恢复健康和恢复记忆,至于他的妻儿,很可能就是在被触摸是不是还有一口气的同时,被要了命——就算还有一口气,也绝对活不下去的那种“要命”!
可是老葛为什么装得痴痴傻傻呢?
救了他的那个人会不知道他在伪装?还是他们之间有什么攻守同盟?
然而那个人是路老师!
蒙之旅就这样截然而止。
我没能阻止老葛去往天堂小镇,还是眼睁睁地跟随着路老师一同前去,以三条命做代价——他的妻子,女儿,以及好友胡已己。
历经辗转,我终于站在了这个城市的边缘,一片开阔而荒无人烟的土地上。周围方圆几里地再也看不到人烟。
这个地方恰好可以俯瞰这个城市,这个老葛曾经幸福生活过、无限风光过的城市。
我的脑中仔细梳理着这十天,一遍遍设想着假如在他被带往天堂小镇的前十天里不是处于那种车祸后莫名其妙的状态的话,我会不会可以成功阻止他,就算我们不会在天堂小镇认识、我没有机会给他做徒弟,就算我们在这个世界的两个角落互不相干,我也愿意他活着。
可答案是——不会。
车祸只是“他们”胁迫老葛的一种手段,妄图通过夺去他妻儿的生命激起他内心的报复。老葛没有失忆,否则就不会在天堂小镇没有丝毫显出混沌的状态,这前后对比恰恰证明了他是故意装作一个混沌的状态任人摆布,让对方放松警惕,带他去往天堂小镇。
这绝不单单是一场报复性行为。
对方也未必没有察觉,只是心照不宣而已。毕竟只要老葛肯去,“他们”便达到目的。
我努力回忆着曾经与老葛相处的每一天,回忆着他两次的飞蛾扑火,终于明白他的这场伟大“献身”——是因为晓得天堂小镇这个“可怕的阴谋”背后隐藏的玄机。
深呼吸过后,我用变色小包里的特制工具——一把形状奇怪的刀片,第二次划开自己的手腕。
几乎不费吹灰之力,皮肉被划开一道缝,血很快涌了出来。
走出天堂小镇之后,血液变成了本该有的红色。
我看着这种红色的液体一滴一滴落在面前的土地上,竟然感觉不到疼痛。
血液凝固之后,手腕上的时间自动跳转到下一时间——一个距离阻止切小姐去往天堂小镇整整十天前的时间。
年龄不再显示。可能是设计开发者觉得这种交错中年龄变得毫无意义吧。
我把那个形状奇怪的刀片放回变色小包,按动里里面的一个小机关,然后慢慢把身体放平在这片开阔的土地上,看天空云卷云舒,看鸟儿自由飞翔。
有两只蝴蝶争先恐后地落在了我的胸前。它们在我一起一伏的呼吸中自得其乐,不肯离开。
我轻轻抖动了一下身体,受到惊吓后的蝴蝶扑扑翅膀飞走了。
时间一分一秒滑过,躺在土地上的女子摸了摸怀里的两本汉文秘籍,抱紧变色小包,静静等待那一时刻的到来。
144
“卡西莫多?!”
醒来时,面前这张怪异而丑陋在脸正与我距离仅仅十公分俯身看着。几何形的脸,四方形的鼻子,向外凸的嘴巴,从他厚厚的两片嘴唇中间不时吐出一股一股的热气,那味道竟像极了大姜的碎叶子汤品。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为何冲口而出“卡西莫多”这个名字,或许是在少年时代读过的什么书?什么书里有这么怪的名字呢……
巴黎圣母院!
钟楼怪人卡西莫多!
我尽力克制着从胸膛里就快要喷涌而出的恐惧努力环顾四周——没错,这里是巴黎圣母院的钟楼,是卡西莫多的地盘。此刻,我正躺在狭窄的钟楼顶端,左手边是十座钟中的其中之一,右手边是斑驳的石梯,从我躺着的角度向窗外望去,钟楼墙壁在一定高度上被一片片宽大的石板瓦遮掩
尽管卡西莫多在小说里被描绘成长相丑陋但心地善良的人,可当他忽然从雨果的故事中“跳”出来、就在眼前十公分的距离俯视平躺在地上的我时……这件事不得不说,还是有一些毛骨悚然。
这次“时间轴”玩儿得可不怎么样。我开始从内心里鄙视这种虚无。
“该死的!”
我诅咒“时间轴”的捉弄,又忍不住抱怨每一次颠覆性时空腾挪带来的浑身骨节错位一般的疼痛。
不得不说任何美丽精致的容颜在相识的起初都是令人愉悦的,而极度丑陋不堪的容颜几乎都会在第一时间“惊吓”到对方,就算没有惊吓到,至少也是不够愉悦的。
在容颜方面,这个世界从来就是不公平的。
“你是谁?”
卡西莫多嘴里含糊不清,他扭动着身躯,似乎试图从多个角度辨认出我到底是何方神圣,忽降在他的地盘。
弗兰斯语,路老师说过的语言,我听得懂。
应该感谢这个最终很可能会在我的心里彻底颠覆最初形象的人物。路老师当初对我的格外关爱不是没有理由——我热爱语言,从小到大追随着精通多国语言的路老师悄悄学习,只是能力显然不及这位米撒国“神人”,我只会听,而他——全部都会说。
“我吗?我只是……我只是……”
我想说“我只是一个游客”,却连自己都无法说服。
游客怎么会忽然躺倒在钟楼一角?!
上一次躺在蒙国最大的城市城郊之外的空旷土地上等待“时间轴”这个“虚无的家伙”操控时,虽然知道会来弗兰斯,却怎么也想不到第一时间就如此骇人。
我嗫嚅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卡西莫多!该你了!……”
钟楼之下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女人声音。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来了来了!顷刻间!”卡西莫多忽然口齿伶俐,忙不迭顺着斑驳的石梯冲了下去。
我被他在短时间内“口齿上”的奇怪变化吓到一骨碌爬起,下意识检查怀里的小黑包和变色小包——都在。鼓鼓囊囊塞在衣服里面,看起来我的胸……还不小的样子。
起码这种奇妙感觉给了每一次都孤军奋战的我一丝丝莫名其妙的力量。
我已经是一个女人了,一个有着成熟身材的女人。
眼下得快速跟下去!经验告诉我,每一次时空腾挪之后见到的第一个人——在一段“旅途”中都是一个至关重要的人。
顺着卡西莫多的足迹冲下石梯去的时候,由于一种惯性的“时空不适应症状”,我差一点一头载下去。
这种症状会在每一次转变时空的时候折腾上几个小时,好在我已经习惯。
毕竟,没有不需要付出的目的。
路过石梯旁侧窗户的时候,我放慢了脚步,被一座石头怪物吸引住。
Gargoyle?!这是Gargoyle!是城堡阁楼的斑驳木门上的那种怪物!
我忍不住停下脚步,透过那扇窗户向外张望。
钟楼内楼梯狭窄、幽邃、神秘,窗外细雨蒙蒙,外围墙上满满都是怪兽Gargoyle,突兀而凶煞,一如当年在城堡阁楼外一样,这些怪物吸引着我的每一根神经,直至不能自拔。
忽然陷入一种很深刻的悲哀之中。这条追索天堂小镇之路,追索自己的生命由来之路上,我一下子勇敢,一下子颓唐,一下子笃定,一下子又惶惶然不知所措。
我想念起那些曾经亲密的伙伴们——迪子,琼,切小姐,羽飞……而今我孑然一身,不知前路。
“快点快点!埃斯梅拉达!卡西莫多!弗洛罗!”
窗外有什么人在努力催促,细细碎碎的脚步声打断了我对于那段尘封往事的回忆。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我的头快要炸裂开了,飞速奔下去想要一探究竟。
冲出圣母院,我就被格雷弗广场的人声鼎沸以一股巨大的“吸力”吸了过去。
眼前的一幕完完全全是《巴黎圣母院》小说中关于卡西莫多被绑示众那一段的描述!烈日下,这个刚刚俯下身与我距离仅仅十公分的丑陋男人遭到鞭打并口渴难忍,高声喊叫着要水喝。
莫不是误闯了这部小说中的时空?!可那是完完全全虚构的时空,是根本不存在的时空啊!
围观的人群对卡西莫多的求助回报以嘲笑、责骂,甚至是扔过来的石块、破烂。可怜的卡西莫多眼神里仍饱含希翼。
我惊呆了。
按照小说里的情节,这个场景是继副主教弗洛罗指使教堂敲钟人卡西莫多在街头劫持了埃斯梅拉达之后,卡西莫多被绑在广场示众的环节。鼎沸的人群中应该埋藏着副主教的身影,阴森森地躲在人群中观望并远远地躲开,根本不会去施救卡西莫多。
我冲进人群,在里面惊慌失措地穿梭,试图寻找一个看起来“很像”小说中副主教弗洛罗的那个坏蛋。
可是,埃斯梅拉达呢?
这个时候的埃斯梅拉达不是应该提起水罐、拨开人群,走上刑台,然后把清水送到卡西莫多的嘴边吗?然后,丑陋而善良的卡西莫多一眼万年爱上了这个美丽的女子?
小说里的那一刻,卡西莫多干枯的眼睛里第一次流出泪水。这个情节我看过好多遍,人生第一次关于爱情的畅想,便是始于此了。
可美丽的埃斯梅拉达在哪里呢?!
145
“嗨,导演先生!”
人群在骚动了良久之后听到这声清脆而热烈的呼唤,忽然变得安静下来。
我顺着人们的目光望过去,就在卡西莫多被绑的木架子后面,一个“火凤凰”一样的女人忽然从天而降。
“切茜娅!你怎么又迟到了!一群人等了你几个钟头了!刚刚你不是都化好妆答应马上就位了吗?怎么,片场离化妆间很远吗?”
导演是个大胡子弗兰斯人,头戴鸭舌帽,帽沿压得很低,仿佛是生怕被围观的群众认出来。
“副导演!说好了的清场呢?!”就像马上控制不住的愤怒要喷涌而出一样,他从座位上忽然站起来朝四周叫喊。
“哎呦,瞧您!又发火,都说了这样不利于剧组团结呢,导演您息怒嘛!我来嘛是早就来了,可裙子上溅上几滴咖啡,又跑回去让助理处理嘛!都说了每条裙子多给人家准备几套,你看看,眼下耽误拍摄了!”
“行行,服了你了!就连演习都要费上几回周章!”导演无奈地看看腕上的手表,摇摇头,“收工收工!”
嗲声嗲气的切小姐用纤细的手指抚摸了一下卡西莫多的后颈,撩起火红裙子的裙摆,飘飘然从石台子上走下来。而后者就像忽然被吹了一口仙气在后颈,立马挺直了腰杆。
我站在这群正在被工作人员驱赶着的看客中间死死盯着那一袭火红裙子的漂亮女人,一边身不由己被推搡着往外,一边热泪盈眶。
“得嘞,美丽的切小姐又遇到状况,停工停工!”
“被绑”在木架子上的卡西莫多忽然臂膀一抖,绳索顺势利落地掉落。解放了双手之后的他揭下面孔上的道具,人们看到一副英俊的面庞后,爆发出尖叫声。
“噢上帝!我爱你,卡西莫多!”
“向上帝发誓我更爱你,埃斯梅拉达!”
想要靠近切茜娅当然是很难的,和她说上话、阻止她在接下来的十天内打消去天堂小镇的念头,就更加难上加难。
我守在片场之外,坐在草地上,在落日余晖中凝望着这座“巴黎圣母院”。
对雨果这部小说多少年经久不衰狂热着的弗兰斯人仍密密麻麻地围观在片场之外,久久不忍离去。
听这些弗兰斯人说,巴黎圣母院在十年前突发过一场火灾,顶部三分之二被焚毁,目前仍停留在一场浩大的“复原”修复过程中。从逻辑上讲,眼前的巴黎圣母院确定是“片场”无疑。
不得不感叹弗兰斯的影人对待电影的态度如此求真,演员的表演如此浸入式令人迷幻,而观众对于这部小说以及巴黎圣母院的感情,又是如此深厚和经久不衰。
按照时间轴的安排,切茜娅此时应该已经在偷偷准备去参加红房子测试了。
她怎么会知道这一切不过就是一场骗局。而她之所以被选中去天堂小镇,不过就是为了丰富那个人为缔造的“精英帝国”里面各路“精英”的日常文化生活而已,又或者——用她这么个尤物,来检验那些男人的天性而已。
时间又滑过去一个多小时,人群渐渐散去,留下浑身几乎湿透了的我还傻傻站在细雨中等她出来。
“喂!小姐!您浑身都淋湿了!”
我回过头,原来是一家中式餐馆的服务生正站在门口招呼我。
“来来!来避雨!”他竟然等不及我答应,直接过来生拽了。
我被他招呼进了餐馆,临进门前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招牌。
“taotie”
——拼音?饕餮?!
我的喉咙一紧。
再定睛一看这位服务生……不就是……大姜?!
被硬拉进餐馆并“按”在了一张餐桌旁之后,我情不自禁拽了一下这位年轻的服务生。
他被吓了一跳。
“小姐,您别怕,我给您弄杯咖啡暖一暖身子吧!”
我当然不能问他——“大姜,你不记得我了?”
更不能问他——“大姜,原来你也是中国人?”
时间轴不对,这个时候他压根不知道我是谁,更想不到七八年之后,我们俩有一个夜晚是和切小姐共同度过,我们酩酊大醉,欢快至极。
这一年我已经在天堂小镇生活了十四年,而面前这个眉目清秀的大姜也根本不似小镇的那个满脸胡茬的大姜,他很稚嫩,根本看不出属于男人的“好色”,看不出市侩,就只是一个稚嫩的……中国年轻人。
“我只是想问一下,您是不是中国人?”
“啊?我当然是中国人!这么说您也是了?没开口前还以为您是日本人!最近这里来的日本人很多,听说是个什么……作家考察团。”
这声音听上去比小镇的大姜悦耳多了。
“不不,我是中国人,和外面那些人一样,专门来片场看这部电影的拍摄。”我只能撒谎。
“哈,不奇怪!这部电影听说已经拍过好多版本了,可眼下这种规模,怕是史无前例空前绝后的!”
“是啊是啊!绝无仅有,值得一看!您这是……在这家中餐馆打工吗?”
只有十天了,我必须在这么短时间内把所有可能利用上的信息和机会,都利用上。
尽管大姜并不在计划之内。
“啊不!这家餐馆是我的!”
他打了个响指,一位系着围裙的姑娘似乎听懂了那个响指的意义,转身奔后厨去了。
“这么年轻,您在这里拥有这么好的一家餐馆,真是了不起。”
我环顾这家餐馆的四周,太像了,与我十四岁之前天堂小镇的“饕餮”——不得不说,实在太像了。餐馆之所以在之后慢慢改了风格,从铺上切小姐喜欢的薰衣草桌布,到整个四周围的布置、甚至最后停留在了完全贴合切小姐的爵士乐队演出风格而布置,不过是因为大姜实在太喜爱切小姐了。
这种喜爱之情似乎并不以占有这个人为快,这一点,我还是一直很肯定大姜的。
“都是我爸爸的功劳,我只不过是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上。当然,说一个餐馆老板是巨人,有点太夸张了。”他不好意思地笑笑。
“不不,一个中国人能在这种地段立足,本身就很了不起了!”
“这里面那些演员和那位大导演,才是真的了不起。”他出神地凝望滚落着雨滴的窗户,好像试图通过模糊的窗户,寻找外面的什么人。
“我和我父亲、我哥哥都十分钟爱雨果的这部小说,甚至是痴迷。尤其是我哥哥。”
“等等!你还有一位哥哥?!”
“对啊,我俩是双胞胎,从继承父亲衣钵的角度,从对这部小说热爱的角度,我都不及我哥哥。”
这就对上了。只有十天就到切小姐离开这里的时间了,如果眼前这位就是大姜,从时间上推断也是不可能的,毕竟大姜先切小姐好几年就到小镇了。
“你哥哥?他人呢?”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