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揽月楼见面(上)

  • 平国公主
  • caritas
  • 5259字
  • 2025-02-28 19:00:09

太极殿内,一夜烛火通明。

下人们低眉顺眼地穿梭在角落里,眼皮子都不敢眨一下。遇上一些年轻不懂事、眼神往龙榻上乱飘的小内侍,忠淳直接扫来一个眼刀警告,吓得那厮闭嘴遁逃。

御前伺候的宫女都被雪主换上了资历深厚的女官,当她们用一双不再年轻的手换下燃尽的烛火和熏香时,龙榻上形同枯槁的帝王也动了一下食指。

他苍白的皮肤爬满了皱纹和斑点,与指上温润光洁的玉戒极不协调。

(一)

李陀奇迹般地醒了:眼下淤积乌黑、眼角伤痕累累、眼皮艰难张开、眼珠空洞无神。他嘴唇翕动,似乎是要喝水,却一句话、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李霩敏锐捕捉到了微弱的呼吸,于是抬起头来,忠淳发现了那边的动静,随即赶到床前等候吩咐。

“水......水......”李陀干裂的嘴巴张开一条缝,吐出并不清晰的几个字。

忠淳愁得眉头都要皱在一起了。声音太小,唇形难辨,他完全听不清,又不敢凑近,更没本事像忠德一样,悟出李陀的一个眼神、一个语气。

他为难地看看李霩。

李霩悄悄凑近一些,收敛眼神、屏住呼吸,终于在看见了干裂的嘴唇后,明白了李陀是想喝水。“取水来!宣太医!”他转头吩咐道,又紧紧攥住父亲的手,问他感觉好些了没有。

李陀微微张开嘴唇,不住地、急促地、痛苦地呼气、吐气。本就浑浊的眼睛里蔓延出几枝血丝,苍白的脸上因憋气而慢慢涨红。他眉头紧锁,神情痛苦。

太医很快赶来到,殿外候着的下人也忙碌起来,预备伺候皇帝陛下穿衣吃饭、洗漱、服药。天刚蒙蒙亮,太极殿也好像迎来了朝气和曙光。

忠淳递来一杯温水,使劲磕了几个响头:“陛下!谢天谢地!老天保佑!您醒了!”

李陀在众人的搀扶下坐起身,颤抖着嘴唇、缓慢吸入温润的水。两串水珠沿着嘴角滴落而下,打湿一小块被褥,热泪也从眼角奔涌而出。

女官有眼力劲,递上一块方帕,李霩拿过帕子帮他擦擦嘴角:“父皇,慢些喝。”

李陀眼皮耸拉着,浑浊的眼睛上像压了两座绵延的大山,神情虚弱而悲苦。没想到醒来第一眼是这个儿子在跟前伺候,一股讶异又愧疚的情感充满胸腔,有些酸涩。

他咳嗽了好几声,静定心绪。李霩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李陀屏退左右。

等屋里安静了,他张开嘴,试着小声说话:“怀旻,朕......昏睡多时,亏得你......悉心照顾。朕已经决意......立你为太子,即日起由你......监国,朕对你放心。”

李霩眼神一凛,立刻退后笔直跪下。“儿臣不敢。论君臣、父子,儿臣都应该为父皇分忧。”

李陀没说什么,只是深沉地看着跪下的儿子,扯了扯嘴角,心想罢了。

“跟朕说说,昨夜......发生了什么?朕看见新罗像着魔了,疯了似的冲进来,想必忠德也不在了吧?可朕......明明把她关进天牢的,难道十日之期未到,她就已经变成疯魔的恶鬼了?还是......有人从中作梗?”

李霩仔细琢磨着话里的话。片刻后沉静得答道:“忠德为了保护父皇与新罗缠斗,已经不在了,儿臣差人好生收殓过,也算是成全了他多年伺候您的情分。至于新罗,白日里她假扮侍女逃出宫去,又在朱雀大街引起骚乱,儿臣怕她与别人里应外合,所以想去狱中审她,可那时她已行迹疯魔,儿臣什么也没问出来。”

李陀长呼一口气,摇摇头。“昨日一闹,今早怕是要......传遍朝堂了。宇文拓什么动静?”

李霩一听便知道,父皇已经怀疑宇文拓,如此一来,正好摘出雪主。“宇文拓如今在鸿胪寺住着。昨晚受到惊吓后被人搀回了馆中。若要说动静,昨日有人在闹事的街上见到一枚信物,若是儿臣朝这个方向查,也许能找到是谁诱使新罗出宫的。”

“他们宇文家不是文臣,又在陇西盘踞......百年,势力深厚。你也信他......被搀着回去?”李陀抿一口温水,垂着眉眼。他醒后龙体虚弱,又说了这会子话,看起来已经支撑不住了。

李霩并未急着回话,而是观察到了李陀状态不对,摆手叫来了太医。

药已经煎药好了,忠淳捧着玉碗,服侍李陀喝下:“陛下,良药苦口,您慢些喝。”

“听明白了就去查吧。这里有人伺候,外头的事情才需要你去办。”李陀拖着虚弱的一口气吩咐道,“神剑为何又在金陵了?冬葳......是怎么当大元帅的,这么重要的东西丢了......都看不见吗?你去查吧。”

李霩低头接旨、行礼退下。

殿外走出几步,几件事已经有了盘算。

他要搞清新罗为何会在宫里,雪主又为何知道此事还要救她?偷偷查,最好推到宇文拓身上。他一来,陇西必有异动。陛下昏迷之际也许还听到了姜湖和新罗打斗的声音,才问起来神剑。但神剑是三弟亲自带去长安的,神剑出现在宫中,很难不让人怀疑是否长安有失。得把这个消息告诉他,和他商量着办。

听李霩走远了。李陀服了两口药,苦得忍不住抖了下身子:“办两件事。你去老二、老三和霁月那里传旨,叫王妃和公主来侍疾,”李陀看忠淳惊了一下,不慌不忙继续吩咐道,“有孩子的带上孩子,热闹些。叫后宫那几个蠢妇少来晃悠。”

因江萱被送去弘福寺,裴娇婧虽为夫人,但代管王府,已有王妃实权。

忠淳应是。“那还有一样是?”

“拿纸笔来,朕要先备下了。”忠淳还不知道“备下”是什么意思,李陀心里已经十分悲凉。昨夜恶鬼入梦,将他拷打得面目全非,还在他身上下了咒。

恶鬼!!朕天子之躯怎可受你摆布?!必叫三清殿收了你!他伸出手腕,看看所剩无几的红血丝,心中咒骂。

刚想叫圆润来,李陀忽而头痛欲裂,脑子里就像被扎上了密密麻麻的针。他痛苦地捂头倒下,蜷在龙榻上昏过去了。

太极殿内又忙做一团。

(二)

天亮后,雪主和霁月刚去过顺德殿瞧李洛,听闻陛下苏醒、庄王已达,便结伴向太极殿去。

方才李陀和李霩说话间,忠淳在殿外候着,见李霆进宫,惊掉了下巴。

他连忙将李霆拦下,告诉他陛下在与宸王说话现在不方便进去,一面又劝李霆想想办法,神剑出现在宫里陛下即将问罪。

李霆只说此事他心中有数,多谢告知,还劝忠淳不妨去叫雪主和霁月来探望陛下。

忠淳兴冲冲去传话,又早早回来了。正好赶上药煎好,他便伺候李陀歇息,完全忘了外头的李霆。

而就在忠淳出去那会儿,秦澜紫悄悄叫走了李霆:“陛下受伤虚弱,心情欠佳。殿下昨夜吩咐小人,若您一早来请罪,务必马上拦住您。”

于是等李霩走出殿外后,秦澜紫带着李霆出现了,三人一同去了揽月楼商议。

另一头,雪主和霁月刚到太极殿,就接到福定公主和庄王妃、裴夫人侍疾的旨意。霁月瞪大眼睛指着自己:“我?怎么会呢?平日里不都是雪主在御前伺候吗?公公莫不是传错了旨意?”

忠淳眼珠子一转,恭敬地回话:“陛下说好久没见皇孙们了,几个孩子聚在太极殿一起玩,热闹些。”

见霁月还半信半疑,雪主解围道:“既如此,我们不妨等两位嫂嫂一同进殿。旨意可传到王府中了?”

忠淳笑道:“传了,约莫半个时辰便可入宫。”不过,他说到这里又顿了顿,斜眼瞧瞧里头,耐心地安抚道,“陛下刚服药歇息,怕是见不了两位公主,老奴在偏殿备下了茶点,请两位主子移步偏殿暂候。”

雪主点头应下了。霁月拿出自己的腰牌给了侍女宜春,叫她去东宫带孩子来看望陛下。孩子才一岁多些,话都说不利索,来了也帮不上什么忙,哄陛下开心而已。

一炷香后,孩子带来太极殿,陛下却丝毫没有再醒的意思。霁月逗孩子笑,雪主留了个心眼,悄悄去正殿看了一眼。

来的路上她就疑惑,昨夜动静闹这么大,陛下伤势如此深重,怎么会一夜就烧退苏醒?醒了都未到半个时辰,又睡过去,那陛下身体到底是如何了?为何不叫后妃来,反倒叫媳妇和孙辈侍疾?

只踏进正殿一步,一股苦药味扑面而来。她皱眉掩鼻,放缓了脚步,细细打量着殿内的每一处物件和每一个人,无意间发现了半碗药和动过的纸笔。

怎会服下半碗就歇息?病重之人又为何执笔?雪主心中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还想靠近些,却被忠淳拦下来:“公主留步。陛下尚在歇息,还请公主偏殿等候。”

雪主一口气梗在心口,终是吞下:“既然陛下的旨意是公主和王妃侍疾,那本宫也全当偷闲了。”说完便笑着离开。

左右宫中无事,雪主决定查查宜兰捡到的铜片。也许就是解开秘密的钥匙。

马车刚驶出宫,秦澜紫便出现在街角。一盏茶的功夫,他就带着雪主来到了揽月楼。

雪主得知李霩要查,当即就将忽拉娜传信和她见忽如娜的事情说了出来。李霆则是解释了回京的缘由:不仅是李霩的传信,而是军心不问。

某夜神剑忽然发出幽光,俞光璞提议他尽快回京查明缘由。战事虽平稳,但是消息传出去,城中说什么的都有,离奇的故事也传得沸沸扬扬。俞光璞自然是不信这些的,但是李霆必须回趟金陵找圆润问清楚。

三人商议的间隙,秦澜紫去了趟“天机阁”,据说只要花上重金,想问什么问题都能知道答案。

太阳偏西,暖意正浓。三人用完了一顿漫长的午膳,秦澜紫带着消息回来了。

“殿下猜的没错,腰牌的材质是陇西独有的铜矿,上面的纹案是叶刀,陇西宇文家养的死士专们练这种暗器。只因刷了漆掩盖铜色,叫天机阁认了好一会儿才确定。”

雪主拿过这块信物细细端详。

宇文拓是昨天才到金陵的,身边跟着死士不奇怪,可是正好就能碰上出宫采买的队伍,正好就能碰上新罗和忽如娜,这实在诡异。那只能推测出,宇文拓的人一直潜伏在金陵寻找新罗,新罗被困皇城中,他们要弄她出来太麻烦,所以才等来了这么个机会。

金陵城中指不定还有多少宇文拓的人。如今更是他们在暗我们在明。

而长安城中,不,甚至北三关军中,说不定宇文拓的人也在暗暗发力。

雪主点了几句,李霩和李霆都明了。李霆品了一口茶,沉声道:“既这样,我还是见一面圆润,尽快回长安。只有小俞在,怕是难以应付这么多事。”李霩点点头:“金陵你不必担心,两位将军会加强安防。”

“还有一事。我......”李霆顿了顿,还是鼓足勇气问了出来,“我听闻六弟和贵妃被禁足?二哥,我们几个从小一起长大,六弟尽管调皮,可是贵妃教导严厉,我还是不相信六弟会做这样的事情。等过阵子父王好些了,我......”

李霆满眼犹豫得看向李霩,却只在氤氲的茶香雾气间看见李霩平静的脸。“二哥,你......”

雪主冲他摇摇头,示意李霆莫再多说。

(三)

这几日,雪主也抽空去过宣王府。平日里门槛都要踏破,如今门可罗雀。楚辞倒是一如既往的镇静、恬淡,见雪主来了,便规矩地行礼,邀她小坐。

侍女们端着时鲜瓜果伺候在旁。雪主略扫一眼,就知道父皇虽然下令禁足,但是宣王府从不短缺什么,日子还是和从前一样舒服。

想必也是知道了这一点,楚辞才如此气定神闲。她和雪主温柔地说话,眼光不由得看向百步外的李霙。

他弯腰曲腿坐在石板上发呆,被抽了魂魄一般。脚下是清浅的水塘,饱腹的鱼儿快活地嬉戏,溅湿了李霙的鞋。

他毫不在意。只是静静坐在哪里,感受冷风,等着春意。

二十左右的年纪,容貌逐渐长开,既保留了养尊处优的少年意气,又因母族突生变故而萌生出几分冷冽和疏离。此刻见到雪主,他也只是眼神朝她的方向瞥了瞥,继续盯着鱼儿翻滚肚皮。

雪主端来一盘果糕,坐在力李霙一处,笑着与他搭话:“司畜处给你送来了这么名贵的鱼,你竟不叫我来一起观赏,实在小气。”

见李霙仍不回答,雪主也不着急,只是吩咐宜兰取来鱼饵。她小心抓起一把撒向湖水中,满池的鱼甩着尾巴都涌向这里,好一幅百鲤争食、碧波涌流的热闹画面。

“公主见笑了,他近日总是如此。”楚辞不忍见场面尴尬,主动前来与雪主交流。“抱孩子来,他看鱼,戏班子来,他看鱼,贵妃来了,他也是看鱼。素日玩在一处的公子哥如今不登门,无人跟他说话,他现在就连平日喜欢的玩意儿都提不起兴趣。”

雪主盯着弟弟的脸色,小心翼翼试探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若是心中郁结,还得请太医来看看才好。”

“妾也......”楚辞正要说话,李霆却开口打断了雪主。他涣散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不屑:“从前只听闻徐太医会治百病,没想到连心病也会治?可事情过去这么久了,他怎么不来?”

他猛得站起,冲雪主控诉自己的冤屈:“是不知道我被禁足,还是不愿来?”

高大的身躯即刻挡住了阳光,水里的鱼收到惊吓,四散而逃。愤怒的语气中夹杂了不解、委屈、不甘心和不服气:“整整半个月!外头都传遍了!墙里墙外都是对我的非议!我卖国叛变、背信弃义、忝居高位!我为了大位不择手段、残害百姓!呵,徐卧冰没听说吗?啊?”

“有人听我说话、听我解释吗?有人明白期望落空、自生自灭的感受吗?我的母族,我的部下、我府里端茶倒水的下人!一个个被拖走,被行刑!”

“何苦这样对我?我同那水里的畜生有什么分别?想利用就利用,想饿死就饿死,想玩弄就玩弄。往日我有用,他们就一哄而上,人人分一杯羹,今日我落魄,何人知我无辜,何人听我分辩!”

李霙越说越激愤,双手攥在一起,掐得泛白。只见他肌肤涨红、眼眶瞪大、额头上爬满细细的青筋。无人见了不心疼,但更害怕。

楚辞从背后抱着他,紧紧箍住他的双臂,险些被甩出去。宜兰怕雪主受伤,出手打晕了李霙,雪主在慌乱中,只能顺势撑住他缓缓倒下的身子。

几人慢慢将他安顿到寝殿内,雪主叫宜兰出府,找郎中来为李霙诊治。楚辞静静守在床边,眼泪默默地掉了很久。

外头池塘里,好几条鱼儿翻了白肚皮,身子直挺挺、滑溜溜,随波逐流。下人们叹了一口气,熟练将其捞出、丢弃。

几日前,宫里叫人送了很多漂亮的鱼,可是殿下却盯着自由快活的鱼儿久久不出声。

后来他撒了一些不知何处买来的饵料,小鱼就莫名其妙死了一批。

新鲜的鱼儿被送来,过一两天又被捞出丢弃。院子里伺候的下人们好像都知道了什么,却又什么也说不出口。

再名贵、再漂亮的鱼,不也是困在这一方天地、任人把玩吗?

主人高兴了就撒些饵料,它们游得欢快。来了客人就捞出它们赏玩,宾至如归。觉得无趣了、玩够了,就一把毒饵了结,根本不费事。

下人们看看网里的鱼,不禁唏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