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 百鬼夜行长篇系列:邪魅之雫(全集)
- (日)京极夏彦
- 4292字
- 2019-07-25 16:51:15
我把她给杀了——男人说。
为了你,我把她给杀了。
听听这口气,说得这么施恩于人。
被你这种人叫什么“你”,教人浑身发麻,难以忍受。
你可以放心了,已经没事了。
这人……
口气怎么这么不客气,不要靠近我。
走开。
不要过来。
男人靠了上来。
双眼布满血丝。
他急坏了。
那表情完全就是濒临极限了。
杀人……
你也知道这是多严重的一件事吧?我为你杀了人。就是为了你好,我才……
杀了人——男子反复说。
不必说那么多次,一次就够了。
不,用不着你说,我也都知道了。
就算不说也知道的。然而——
同样的话要说上几遍才甘愿?
想起来似的旧话重提,一次又一次,没完没了地强调。
我已经知道了。
够了。
男人一脸期待。
就是这样。
没用的人总是会期望回报。
一定会想要可以保证自己行为的什么。
什么都没有的话,就会不安吧。
我做了如此惊天动地的事、费了这么多的苦功、吃了这么多的苦,所以我的功劳有目共睹……
说这种话的时候,这种人的表情大抵都是期待的。
要自夸就自夸,想炫耀就炫耀。如果那是值得夸耀的事,要怎么夸耀都行。
可是大部分的情况都不是如此。
一定都是渴望得到什么。
既然都做了那么惊天动地的事、费了那么多的苦功、吃了那么多的苦,那应该就已经如愿以偿了吧?如果有功,那不就够了吗?
不是这样的。
所以才会想要别人称赞。才会说,我做得很棒,快犒赏我。
简直是小孩子。
一定是太笨了。
我这么想。
如果不被人认同,没有人说声“干得好”,就无法好好地自我肯定吧。
无法正当化,也无法负责。
是因为没有自信。所以才会像这样施恩于人似的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不断地喊着,称赞我称赞我,像个哇哇吵着要糖吃的小孩。
都几岁的人了,真不像话。
如果还有自尊。
如果是个像话的大人。
自己做的事,怎么会要求别人付出报酬呢?不论是什么,既然成功了,应该就有成就感。那样就够了。如果真有什么值得称赞的成果,不必徒劳地再三强调,自然也会受到肯定才对。
父亲……
就是那种人。
你们以为你们是靠谁才有饭吃的?
你们以为我是为了谁在工作的?
你们懂不懂我吃了多少苦?
父亲常说这种话。
确实,父亲吃苦了。爷爷那一代创下的事业,从创业当初就跌跌撞撞,而爷爷过世后留下的巨额债款,凭父亲一个人,实在不可能偿清。
有家人,也有员工。有面子,也有声誉要顾。似乎有各种苦衷牵扯不清,而且考虑到年龄,即使现在转行,也无法重头来过吧。
这我明白。
母亲应该也再明白不过了。
可是父亲执拗地一再诉说。
你们以为你们是靠谁……
说得好似自己成了家人和公司的牺牲似的,说得好似自己是个遭到不当榨取的可怜奴隶似的。尽管如此,却又强迫别人感谢他、崇拜他、尊敬他。主张要对他付出、展现爱情。
太难看了。
爱情是向他人付出的,同时也是不求任何回报的。认为自己付出这么多的爱,所以对方也要回以同等的爱,这种想法从根本上就是错的。
爱情总是单方面的,而且是完全无法强求的。然后所谓至高无上的爱,就是对一个人的信赖。
信赖就像字面上说的,是信任、仰赖。
即使看不见、听不见,也要坚定地相信对方的爱情。
如果相信家人,就不可能说出那么不像样的话来。
母亲应该是信赖着父亲的。若非如此,怎么可能默默跟随着那种父亲?正因为她理解父亲的辛苦和努力,才会沉默不语吧。
员工也是如此。正因为理解窘迫的苦衷和状况,还有顾虑到老板的苦境,才会继续留下来,没有任何埋怨,默默地工作。
父亲受到周围的人充分的关爱。
因为有家人,父亲才能够是父亲;因为有员工,父亲才能够是老板。
完全相反。
你以为你是靠谁才能过日子?
你以为大家是为了谁在工作?
你知道周围的人吃了多少苦吗?
好想把父亲的话原封不动就这样奉还给他。
可是周围的人不会对父亲说这种话。
周围的人信赖着父亲。
可是……父亲没有足够的自信承受那些信赖吧。
所以这些不像样的种种发言,只不过是没用的人的自我辩护、推卸责任。父亲每一天都在背叛家人的信赖、周围的信赖。
不像样、愚笨、没用的男人。
没用的男人直到最后一刻都不停地牢骚,就这样死在误解之中。就连临终之际,父亲依然不停地辩解、埋怨,我一直为了你们做牛做马,我这辈子真是从头苦到尾,白活了。
真的是白活了。
直到最后一刻,他都渴望有人称赞吧。
爸,你做得太好了,太了不起了,我们很感谢你……
不明明白白地说出口就不会懂的愚者。
为父亲送终的母亲,什么也没有说。
只是握着他的手哭泣。
应该是支持着没用的父亲、信赖着愚蠢的父亲的母亲,即使如此仍伤心欲绝。
我深切地了解那种痛、那种深情。
可是……愚蠢的父亲肯定什么都不懂。如果不摸摸他的头,称赞他真是个乖孩子,给他糖果,父亲肯定不懂自己一直以来的一切算是什么、自己度过了什么样的人生。
差劲透了——我心想。
甚至觉得可悲。
连自我肯定都做不到,当然也不懂周围对自己的肯定。没有自信也没有自尊,却只想要赞美。
不像话的人生……
烂透了。
可是长大之后我理解了。
原来这种人意外地多。明明没那个胆量坐镇在世界中心,却表现出一副对那个位置兴致勃勃的态度——这样的愚者。
胆小、迟钝、愚蠢,隐藏着这些,不断地吓唬周围的男人们。
还有连吓唬都不会,萎靡胆怯地度日的窝囊废们。
我不想跟这些人扯上关系。
虽然不想扯上关系,但世上充斥着这种人。那么无论情愿与否,这种人都会找上门来。没办法彻底跟他们井水不犯河水。
可是……
不知不觉间,我发现即使如此也无所谓。
他们想要的不是世界,所以没必要为那种人劳心费神。
因为他们都弄错了。
别人的心情,再怎么样都是不可能了解的。不只是爱情,一切的感情,都是自我完结的。
总是单方面的。
可是那些人不这么想。
他们相信心意是可以相通的。正因为如此,如果觉得自己的心情没有传达出去,就会感到不安;而揣摩不出别人的心情时,就会强迫对方具体明确地表达在态度上。
可是,他们想要的并不是心。愚者想要的赞美是有形的,说穿了……就是话语。
话语全是谎言。端看接收的一方如何解释,话语能变成任何样貌。话语不可能是真理。被道出的一切话语,有多少人听到,就有多少种意义。解释……一般而言都是恣意的。
所以话语很方便。
——对不起。
我这么对他说。
对不起……
意思是已经够了。
但是他不会这么解释吧。
不会,这一点都没什么——男人说。
明明刚才还说再也没有比这更惊天动地的事了。
尝到一点甜头,立刻就得意忘形起来。
我啊,一亮出泽井的名字,不出所料,她立刻脸色苍白呢——男人说了根本不必多嘴的事,我不想听那种事。
他以为听到别人为了自己杀人,会有人觉得开心吗?如果他真的这么以为,那真的是脑袋有问题。而且滔滔不绝地说明作案的手法又能怎么样?是想要引来“哎呀真不得了”的同情吗?还是想要“干得好”的称赞?
男人一脸期待地,不停自夸。
那女的好像以为我是警察还是什么。
你说,我看起来像警察吗?太可笑了嘛。
她大概以为自己被怀疑是泽井命案的凶手吧。毕竟她是共犯嘛。不,不是共犯,是主犯,对吧?
要不然她才不会怕成那副德行。
我跟她说不是,说我不是警察。
我告诉她,我是来帮她的。
我不晓得她是不是信了。
可是既然我知道她跟泽井的关系,她也没办法对我置之不理。我都觉得好笑了。她把脸从门里探出来,东张西望的,然后把我拖进房间里。
她问我,你想要什么?
我不想要什么,我是泽井的哥儿们,我有点话要跟你说,哎,不必慌成那样,给我倒杯茶吧——我这么说。
因为水正好滚了。
矮桌上摆着茶杯。天助我也。她应该是想饭后来杯茶,然后准备出门吧。看起来仪容都打理好了。
所以我就趁这机会。
趁她去拿水壶的时候。
不会发现的。
一滴而已。
不出所料,客用茶杯是别的。我喝了一口说,哎,你也喝吧。口气有点凶狠地。
她在发抖呢,拿着茶壶的手抖个不停。
我在的时候,她一口也没喝。那当然了,她紧张得都快死了嘛。哎,如果她就这样没有喝茶直接倒掉,那也没辙了。我打算到时再另找机会。
可是呢——
我跟她随便瞎扯了几句,说详情改天再来跟她谈,站起来的时候,那女的又吓得跟什么似的。我说我今天先回去了,她就帮我开了门。
然后我等了一下。
噢,我知道她在门后面按着门板。所以我观察动静,等她离开门边后,再像这样,不留指纹地轻轻把门打开一条缝,悄悄地偷看。
她倒在地上挣扎。
因为我总算走了,她吁了一口气,放松下来了吧。她喝了摆在桌上的自己的茶。
不用几秒,她就一动也不动了。我看了一会儿,她确实断气了。
太有效了。
我把她端出来的客用茶杯带走,就这样回去了。除了茶杯,我什么也没碰。
也没有被任何人看到。
所以……
所以怎么样?
你想要我说什么?
——请你去自首。
我这么说。
这么告诉他。
男人布满血丝的眼睛睁圆了。
如果杀了人,那就是罪人,应该要赎罪。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有什么好惊讶的?
你胡说什么?男人慌了。
我再也承受不了了——我回答。这是真的。
这句话要怎么解释……
就看你了。
男人充血的眼睛游移着,闭上嘴,自问自答似的不停地重复,没事的,不用担心,不会有事的。
泽井跟那个女的都不在了。
我解决掉了。
——我,我并不期望这种结果——我这么说。
男子眼神游移着,笑了一下,文不对题地说,你不用担心我的事。
我做得天衣无缝。
我没有留下指纹或是任何蛛丝马迹。
不会被抓的,没事的。
而且我跟泽井或是那个女的都没有关联。
不会有人怀疑到我头上的。当然了,一定的嘛,这还用说吗?男人不停地自问自答。
他一定是想要有人对他说放心、不用担心吧。不会被抓的,没事的——他一定是想要听到这句话。谢谢你,我欠你一份情——一定是想要有人这么慰劳。
谁要对你说。
我绝对不会让你安心。
——我好不安。
相反地,我这么说。
男人脸上的表情就像讨赏落空的狗。然后他转念似的说着我没事的,你也会没事的,挨得更近了。
难看到家了。
海浪的声音。
——就是那一带呢。
我望向海的方向。男人也用一种近似小动物的动作回头。
一段短暂的沉默。
只有波浪声静静地响起。
那一带……
那一带怎么了?
——那女孩被发现的地点。
那女孩。
那女孩也是你……
男人忽然露出险峻的表情,倏地退开。
不要露出那么悲伤的眼神,他说。
看起来像悲伤的眼神吗?
随你爱怎么想吧。
——你。
是不是——
是不是会连我也一起杀了?我问。
虽然你不可能下得了手。
别说傻话了——男人狼狈起来。
我怎么可能杀你?
为了你,就为了你,我犯下了天理难容的大罪啊。这样的我怎么可能会杀你?
为了你。
为了你。
为了你。
净是这话。
我不记得我拜托过你犯罪。说什么为了你,听起来也全是在推卸责任。
相信我,我会保护你的。我……
我。
我。
我。
净是这话。
仿佛全世界就只剩下我跟你。
为了你、为了你、为了你。
我、我、我。
我把视线从男人身上转开,垂下头。
这动作看起来像什么?
不用担心。只要是为了你,要我犯下什么样的大罪都在所不惜,就算被全世界唾弃我也不在乎。
真会大言不惭。
只是在虚张声势。
明明怕得不得了。
你这种人……
才没有胆量面对世界。
只不过是个净会鬼鬼祟祟躲躲藏藏的犯罪者,怎么可能挺身对抗世界?
我做出发抖的动作。
你怕吗?
一定很怕吧。
可是我会陪着你。
你……
我……
男人说到这里,再次转向大海,一脸极为不安地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