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 一个女人
- (匈牙利)艾斯特哈兹·彼得
- 1603字
- 2019-07-25 11:05:17
有一个女人。她爱我。她是大自然的朋友,总是一刻不停地狂侃宇宙、自然界奇迹、可以发现的自然秩序与对称以及在我们自己身上可以发现的美——简而言之,“瞬间与永恒的浑然一体”,她还向我泄露了一个秘密:在谈论这些话题的时候,她心里想的是上帝,只是不愿在嘴里提到他。“通过一株橡树或一只网筛,或者能让最复杂的机器都相形见绌的微粒,都会比……比在教堂里或许许多多的文献更接近上帝。”“橡树跟学术文献有什么关系?”我不解地问。她耸了耸肩。其实她很聪明,脑子很快,只是她不喜欢解释。对她来说,要么显而易见,要么就不存在。
夏天,她穿一条长到膝盖、迎风飘摆的宽松亚麻裤(米黄色),衬托出她结实的大腿和屁股,给她添加了某种特色,就像一个人有某种口音一样。在她的脚掌和胸脯里,蕴藏着令人惊讶的力量。我对她的这些部位了如指掌。她经常做鬼脸,就像无声电影里常见的夸张表情,从下往上斜视。她的眉毛很重,跟篱笆一样,鼻根看上去断了似的。“会不会染上毛囊炎?”假如我这样问她,她会立即板起脸消失得无影无踪。她也经常捶我的后背,仿佛是在鼓励我。但是鼓励我什么?
她不怕下雨。下雨的时候,我总习惯沿着墙根走,并戴上连衣的帽子;她却从来不戴帽子,照样去她有事要办的地方。可是,现在的雨不是在下,而是在泼,不是来自天上,而是从旁边突袭过来。这种时候打伞成了累赘,毫无用处。如果有谁手里举着伞,不是因为他是个外国人,就是出于某种无法摆脱的习惯,挥舞着伞就像挥舞着马刀一圈又一圈地打转,从哪儿出去?从这儿?从那儿?或还是从这儿?三个火枪手。
大多数情况下,事情由她决定。(可以这么讲,只有第一次是个例外,当时我强迫她吞进口里,没错,她做了个鬼脸,但我判断不清:她是否会继续玩下去?就像在一部无声电影里,不知道她做这个表情是出于厌恶,还是仅仅由于“吉卜赛人不习惯耕地”。后来,这跟海风、反复无常的大自然或鬼知道是什么的宇宙扯在了一起。这种情况也很典型,最后一刻她既不咽下,也不啐出,而是羞涩地弄到我的小腹上。)
“我喜欢那种没有人类存在其中的风景,那里没有人待的位置,那里所有的人都死绝了。人类之前的风景。假如你抵达那样的地方,不再有任何东西可以束缚你的想象力,你能想象一切,能将任何思想带到那个世界。那是一片无可比拟的风景。没有地方可以跟那里相比,因为那里没有人类存在。”她耸耸肩,活像个自以为是的小孩。她花很多精力在咬文嚼字上,为了怎样能把什么东西用文字记录下来,她简直是受尽了折磨。比如,有一次她居然告诉我:爱斯基摩人或其他什么人居然有四十多个词汇用来形容雪,那绝非偶然。当她看到瀑布时,既感到羞恼,又觉得无可奈何。“你看这奔流直下的瀑布!难道我们不应该出于崇敬而闭上嘴吗?我现在罗列一串词汇,沸腾,湍急,跃上岩石,纵身潭底,倾泻,飞烟,旋流,你认为哪个词恰如其分?噢,听起来多么可笑!”她喋喋不休地发着牢骚,她让我明白,想用词汇描述瀑布,无异于想要投石子打麻雀,绝无可能。这样的问题一旦提出,就立即变得无法解决。青光眼患者要比眼科大夫更了解眼疾。或者,她斜眼瞅着我说:“哪个地方瀑布多,哪个地方描绘瀑布的词汇就会多。可是在匈牙利,什么多呢?”她开始击打我的胸脯,“真羞耻,真尴尬,这是多么荒唐啊……简直太失败了!”她用果断的语气宣布:这个世界无论怎样也不可能用词来描绘。这种时候,我沉默不语(同时,我的举止让人联想到尤卡伊在“铁门”里描写多瑙河的那一声吼叫![9]),我暗中盘算,我们马上就会做爱,尽管我们做爱通常是在我没有盘算的时候感觉最好,但是由于我不想打断这魔怔一样喋喋不休的文化清谈,于是我又开始盘算如何与别的我并不感兴趣的女人做爱。
在瀑布跟前,她感到羞恼,我觉得感伤。草叶将她的裙子染上了颜色,她没有抱怨,还没有来得及穿上内裤,她就朝河岸跑去,蹚进了瀑布下的水潭,用水搓洗。“你说,”她扬起头大喊,“莫非每个人都是一个瀑布?”说着抖了抖手中的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