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竹话

我常常梦幻般地想象着那位最伟大的自然画师是不是我的同乡,若不是他在调色着彩的时候偏心,把绿浓浓地往一处泼洒,何以我家乡一年四季总是郁葱葱翠滴滴的呢。你看,山林田野,绿的;茶园溪流,绿的;竹林,绿的……

我家乡地处皖南山区最南面,她不仅以盛产“祁红”驰名于中外,而且也是我省竹子的重点产区之一。当你一踏上我家乡的土地,往山里进去,你就可以看到一处处翠竹成篁,或是碗口那么粗的毛竹、园竹连成片的竹林子,或是酒杯口一般粗的红壳竹、桂竹、金竹等组合的竹园子。在这个大家族里,它们姐妹各显丰姿,美得真叫你看了心醉。

更令人看了心醉的,恐怕还要数我们村东头那一大片竹林。它,林中有园,园外有林,相缀互衬,美里添娇。在全县东南西北四乡,也可堪称一绝了。那竹林的位置也极好,上掩瓦舍幢幢,下映流水弯弯,沿着村前的河畔和石板路两旁延伸而去。丛林中,一块竹园突兀而起。看竹子的体态,都是长得十分匀称的中号粗竹。为何比大竹林还高出一头?原来,这块竹园,是在凸出地面一米多高的土坝之上。土坝周围,全是妙手斧凿过的青石垒砌而成,这无疑是我们的老祖宗兴修的工程了。若再细细看去,那竹的品种却是不一的,有红壳竹、金竹,还有珍贵的斑竹。它们亭亭相间,各显窈窕,是那样和谐地统一于一园之中。我常瞎想,说斑竹只特产于湖南湘江,恐怕只是历史传说。古人既已说那斑竹上的紫褐色斑点为尧帝之女湘妃恸哭丈夫舜帝的泪水所染,当然斑竹也就跟着安上祖籍了。莫非我的祖宗还是湖南人,这斑竹还是从九嶷山下嫁过来的吗?

你看,那土坝上下的排排修竹,亲密无间,相得益彰,美如几百个婆娑多姿的舞蹈演员,在数千观众的团团簇拥之中,云集在一个天然大舞台上,风采好不动人。

正巧,村东头第一幢就是我的家。开门见竹,推窗见竹,月下看竹影,风里品竹韵,抬脚穿竹巷,归时入竹舍,真是妙不可言。我从小就爱上了这片竹林。每当雨后春笋生长季节,爸爸妈妈上工了,我就跟着爷爷坐在门口,担负着看守竹笋的义务。爷爷常用小篾条、小竹节筒给我做玩具,我也常常仿着大人动刀弄篾的。后来上学了,学画画,我什么都不爱画,就爱画竹子。我经常端个小竹椅坐在门口,静静地一边看一边画。进了初中,陆陆续续读了点古诗,感到很有味道,凡是课本上的,不问长短我都能背下来。白居易的《琵琶行》那么长,我也很快背熟。有一次,我突然问语文老师:白居易诗才这么伟大,他写过竹子的诗吗?老师说,唐代有个画家名叫萧悦,他画的竹,被时人盛誉为“举世无伦”之作。白居易因得到他一幅珍贵的画竹,喜而作了一首《画竹歌》赠予他:“婵娟不失筠粉态,萧飒尽得风烟情。举头忽看不似画,低耳静听疑有声。”我听后兴奋不已。后来,我又知道清代有个工于画竹的郑板桥,而且诗书画三者兼擅,于是我又常常抄背郑氏的竹画题诗。我实在想不起,当时在我眼里,还有什么能像竹一样,给我美感,使我陶醉的了。

听父辈他们说,这片竹林,是老祖宗当初安居此地,造房子的时候就栽下的。有说是在清朝康熙年间,还有说是在明朝万历年间,众说纷纭。随着人丁的兴旺,这片竹林也随之繁衍茂盛了起来。新中国成立前,家乡虽日复一日悲凉萧疏,民生凋敝,但因这山坳坳太偏僻闭塞,不曾成为兵家必争之地,绿岗翠林,枉自多矣,倒也没有受到战火的殃及。解放了,分田分地,分山林茶园,就是这片竹林没有分,一村子的翻身主人都有份。互助组合作社,田地茶林集体化,唯有这片竹林用不着“化”。大家都把它看成是集体的,又都把它当作是自家的,冬去春来,爱护着它,培育着它,享用着它。

木、茶、竹被称为山区三宝。在我的故乡,竹与山民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更是关系密切。每年春雨季节,小溪大河涨洪水,男人们就忙着放木排竹排,放到收购地点卖给国家。小小竹排水中游,巍巍青山两岸走。农家人点着篙,唱着曲,可乐着呢。其实,每年卖出的竹子并不多,主要还是自用。你不妨再挨村挨户去转转、看看,就明白了,这里的农家每年的用竹量该有多么大。收割了,不能没有稻箩;采茶了,不能没有茶筐、茶篮;晒稻谷玉米了,少不了卷簟,笾子;挑灰担粪,离不开簸箕。农家人过日子,摘菜的菜篮,小孩的摇篮,冬天烤火的火篮,凉床、躺椅、小座椅,还有上工用的茶筒、菜筒、饭筒、斗笠……一年四季,谁家又能缺少得了这些家什?

如同刺绣产在苏州,苏州城府必是刺绣一流云集之地一样,我们家乡编制竹器精品的能工巧匠多的是。那一双双手摆弄起篾丝来,真的巧如下凡仙女穿梭织锦、丝丝入扣。你在山里转的时候,只要眼睛稍留点神,就会经常发现好些工艺精致的竹编竹器,叫你赞叹不已。比方说,采茶或者耘田草的时候,女人们头上戴的小斗笠,就很见功夫。巧匠用分得很匀细的青皮和二黄丝篾编出各种图案花样,衬以绿油油的箬竹鲜叶,又用各种色彩的篾丝镶上一簇花边沿儿,不问尖顶的平顶的,妇女们戴着都顿时大添姿色,尤其是十七八岁的姑娘们,又特别爱美一些,她们不满足于此,又在斗笠上穿一串洁白的野生“珍珠米”,半椭圆形的从两鬓挂下,圈到脖子或胸前,就像戴了珍珠项链一般,更增添了一种自然的光彩。

还有,孩子周岁生日,姑娘出嫁,都少不了用几只竹篮装生日鞋帽衣裳、小件嫁妆。吉日喜辰,用的竹篮可就大有考究了,平日里用的那种粗陋的长篮、圆篮,哪里出得了手?都是诸如元宝篮、月牙篮、圆盘篮、宝塔篮、葫芦篮、宫灯篮,还有各种花篮等等,小巧玲珑,体态妩媚,质地精优,款式奇巧。而且,出于不同流派的高手,又呈其许多独特微妙的工艺风格来。在长辈们品头论足时,我常听到这么议论,说我们村名震西乡的老泉伯的祖传风格,无论是分篾用篾,还是式样构造,都和“南乡第一刀”的许跛子竹匠不一样,真是一行有一行的妙处。

老泉伯是我们大队德高望重的老党员、老干部。1958年他被提拔到新成立的人民公社当副社长,可他坐了几个月办公室,就卷铺盖回来了,说:“不行,身在竹林不劈竹刀,岂不枉了今生!”回来后,正职也不肯干,坚持靠劈他的竹刀吃饭。老泉伯的手艺系五代祖传,又加上他自小在景德镇陶瓷厂当过几年画红艺徒,更使他出手的竹编、竹器锦上添花。他的竹篮、竹帘,他的竹花瓶、竹屏风,都是精编细琢之品,尤其是竹盘、笸箩,更是他的绝妙佳作。我最爱他的笸箩了,各种各样的都有,那里里外外凸现出来的花草鸟虫、几何图案,全是用形形色色的篾丝编出来的,而不是成器后再画上去的。那盖顶和把手耳朵,不是山雀儿停在上面放喉,就是山花在上面飘香。你说他们是多么会装点生活,多么热情地追求美,为人们创造美!逢年过节吃早点心,或是招待贵客,农家人就用它盛糕点、土糖、瓜子。八仙桌中央一个大竹盘或笸箩,里面放着七八个花色品种,周围是式样各异的小竹盘、小笸箩,犹如众星捧月。老泉伯的扎纸术也很高妙,端阳扎彩龙船,中秋扎长龙灯,春节扎灯笼,土剧团扎戏帽行头,样样在行。“文化大革命”前的正常年景里,老泉伯可忙乎了,一年四季,粗工细活,生意很是兴隆。

关于竹,我的记忆一向是美好的。不料在“文化大革命”的年代,故里村头的那片竹林竟被砍光。据说是出于营造“大寨式农田”的需要,连竹根都被刨尽。所幸冬去春归,乡土又绿,近几年,那竹林终得恢复,又漾起一派新碧。我珍爱这失而复得的世界,而且,我总觉得,这竹园里似藏着一部无字的“竹书纪年”。如果说,这一反一复的历史曲折是无可奈何必然发生的话,那么,愿人们以史为鉴,让青山翠竹长存。

1982年《安徽文学》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