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写春联的二爷

时光的脚步一踹进腊月的门槛,我便照例急急地上街买一本农历书,又从报纸上收集一些新春联抄好,待二爷一来信就给他寄去。每年的这时候他都必来一信的。他又要准备掭砚了。

二爷早年曾在景德镇一家陶瓷厂画红,文化不高,珠算和毛笔字极好。孤鳏一人,饥饱冷暖,全凭自己高兴。那日子过得着着实实就像是一辈子没有和女人在一起过的样子。有两个钱便添点好菜,或买些纸练字,不嗜酒。衣衫被褥褴褛不堪,唯有两方歙砚,三支斗笔,五本字帖,还有数支大中小楷狼毫,视若家珍。每年到了这时节,家家户户便来人约请:“又要麻烦你给写几副对子了。”

徽州古民居,又不似皖北平房一般结构简单,尽是轩敞建筑。院门、正门、后门、余屋门,前厅四房八柱、前中堂、后厅两房四柱、后中堂,都是要贴红的,再穷也省不得一个光彩门面。一个村子几十户人家,够他忙的!二爷这人也怪,别的事上他都来不了多大兴致,独独写春联他兴致十足。两张八仙桌一字儿排开,笔砚纸张一并儿摆好,先是静心研墨,双眼微合,而后将手放在火篮上面温烤一时,再轻松地活动一下手腕关节,再响响地擤一擤冻出来的清水流涕,然后是全神贯注一挥而就。一色的漂亮行书,内容却家家不同。一个腊月便是浮津耀墨,转吃百家。

有长辈夸我说,看似年纪不大,出字倒笔力多骨。这兴许就是二爷给我启蒙教练的幼功哩。少时一个山野娃子,除了读书劳动,只有学学写毛笔字,便见得有出息的了。且文房四宝之乡,儒雅古风犹存,都市的少年宫没见过,学学毛笔字的条件还是有的。于是便学,于是便懂得,选砚要润涩相兼,临帖应师法造化,执笔分寸因字体而异,七条笔阵须熟记于心、巧运于手等等。后来多用钢笔、圆珠笔,儿时一番功夫,偶尔兴之所至倒也还不至于让人视如爪痕。

二爷写过的春联多不胜举。解放这么多年,几无歇手。对联来路极广,历书的,古书的,民间的,只要见好,便用工笔小楷抄于簿上。还收了不少明清徽州传于民间的精对,竟积了厚厚几本。看得多,写得多了,对于个中遣词用字组句之巧,平仄对仗情韵之妙,颇也能品赏出个子丑寅卯来。有时候写得厌了,也想换换胃口。记得一九六五年春节,他就在自己门上贴了这样一对:

诸葛一生唯谨慎,吕端大事不糊涂。

对联一上门就是一年,岂料第二年秋冬之时,被“破四旧”的造反兵团揪出来批斗一场。那年春节,二爷平生第一次自己“编”了一副“联”,而且几十户人家门口一律的一字不差,一律的工整楷体:

革命形势真是好,金黄的稻谷望不到边。

多少往事都在记忆中淡忘了,消失了,唯有这副“对联”依然死死缠着老人不安的魂灵。我每每返故里省亲与他叙旧,他总是沉沉地从历史尘埃中将它抖起,我自好笑,他总不笑。

二爷这几年恭逢盛世,越发硬朗精神了。耄耋之年而书,父老们都视为墨宝,心里明白,真正是写一年是一年,有回数的了。我也这么想,所以今年收集对联更加卖力。

1988年2月11日《徽州报》散花坞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