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天区也要同第十四天区一样，成为功能天区并覆盖整个帝国吗？”对于女皇忽然提出的这一要求，维多维尔一时间没想清楚她的打算是什么。
“这倒没什么问题，天区本身只要具备足够的价值，这样划定倒也无妨……不过，为何突然要划定新的天区？就目前来看，整个帝国似乎也没有更多的生命可供另立新区……等等，你的意思是利用矩阵生命的那些傀儡来打造新的天区？你要把它们当平衡思潮波动的锚来用吗？”
“没错，在我看来，帝国至少得有一群这样的存在。它们或许称不上理性或感性，谈不上智慧或愚昧，但它们一定要能提供一个足够稳定、足够强大的基础，来对抗突如其来的思潮冲击。”
维斯瑞凡盯着维多维尔，认真地说道。
维多维尔同样回视着她，“建议和动机上都没有问题，但是……稳定的矩阵生命多被制造于纪元前期，到现在这个时代，前期那些相对稳定的傀儡，不知是否有多少留存于世，它们之中的绝大部分极有可能在战斗中消耗殆尽了，依靠它们来设立锚点恐怕起不到足够的作用。”
“这一点可以补救，我能重新筛选出数量充足的初始傀儡，而且……我还整合出了一个全新的生命，他可以显著增强‘锚’的力量。”
在维斯瑞凡身旁，一颗明亮而凝实的小光球如同从大地中冒出的泡泡一般缓缓浮现。它有节奏地震颤，让维多维尔不禁联想起呼吸。
“这个核心承载着这段时间以来，所有因‘斗转星移’而牵引汇聚的信息。其中不仅包含着之前被你们称作‘进化矩阵’的、源自所有傀儡集团军的涌现意识残片，还有一些更早时期古文明生命的基础碎片，它们经重组后被赋予了活性。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我会直接监管这个整体灵魂的运作，确保其稳定。”
“……你现在的力量已经这么强大了？”
“我说我无所不能，你信吗？”维斯瑞凡双手叉腰，一脸傲气。
“我觉得并非不可能……对了，那个新核心有识别方式或是代号吗？”
“有，多尼尔・斯帕沃，这是他依据文明现存字库自行选定的名字。”
“……这些字符并未体现出他未来需肩负的责任啊，他为何会选这样一个名字呢？名字也是很重要的。”
“但他已然知晓自己的职责是衡量稳定与否，在现实中担当一名精明的衡量者与稳定砝码，这便足够了。”
维斯瑞凡冲维多维尔扮了个鬼脸，而后身形一闪，消失不见。
“务必在保证稳妥的前提下，尽快复工复产啊～”
“……哪有这么容易啊。”听着维斯瑞凡的声音在虚空中渐渐消散，维多维尔无奈地摇了摇头。
“幸存的基础工业设施清单与对应的帝国网络已基本梳理完毕，正在进行控制权限重新分配……第一天区卡文瑞尔，第二天区奥术晋升者 IV，第三天区翟卡希尔，第四天区……阿格娜丝被彻底除名，莉尔也只能找回她的部分残响。”
“不知该不该说这是不幸中的万幸……飘散出去的故事碎片尚未全部遗失，若能将它们聚拢，破碎后重生的生命便能在一定程度上继承曾经的实体，换言之，那些信息将被重塑为曾经的生命。”维多维尔一边看着手中的报告单，一边忙碌地进行着各项操作，“即使如此，情况也还是十分艰难……”
“第十二天区整体编制被取消，需重新组建。第六天区与第十二天区编号归入防护性功能性天区，为整个帝国构筑防护……”
“第十四天区的场生命全体均遭受重创，帝国领域的骤然稀释，极有可能给它们带来类似红现实扩散的打击，它们需要时间恢复……这个名字？卡西娅？……她究竟是谁呢？阿芙拉又是谁？似乎确有这样一个个体存在，且拥有颇高的权限……”
维多维尔极力回想，他隐约觉得帝国曾经应该存在这样的一些个体，只是后来不知为何销声匿迹了。
“阿芙拉，这个个体可负责第十三天区，他的能力似乎与该天区原本的侧重与独立性技术颇为契合……”
此刻他并不知晓，以后或许也永远不会知晓，在“黑暗群山”的另一边，维斯瑞凡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
从某种程度而言，卡西娅救了她的命，也为帝国的延续提供了保障。可如今维多维尔却对这个名字毫无印象。
对此，女孩无需纠正他，也不必向他讲述这一切——那毫无用处，卡西娅的故事在在外界已经可以看做是被彻底抹除了。
即便她想尽办法向他展示证据，讲述真实发生过的故事，也无济于事。即便维多维尔能全神贯注、诚心诚意地聆听她的描述，无论他如何认真，对他而言，这终究只是一个被讲述的故事，而非他记忆中真实的历史。
虚空烈阳能比维多维尔看到、记住更多的东西。
而这多出的部分，或许也可算作强大的代价——她知晓许多“大家”已然忘却的过往，能看见一些“他们”再也看不见的景象。
对他们而言，这些遗忘或许算得上一种泄压，一种幸运。
但倘若连她也将他们遗忘，这虚空中便再无人记得那些来自往昔、曾有名有姓且真实存在过的人们。到那时，他们将迎来真正的死亡。
至少目前来看，她有责任铭记他们。他们的牺牲，从个体视角审视，或许意义不大，但不得不说，帝国能存续至今，离不开他们以生命与鲜血铺就的道路。
他们本应有资格享受这一切，可死亡让他们与之无缘。既然如此，那她便记住他们，让他们沉睡在自己的底层记忆深处，借由她的双眼，见证文明在未来可能发生的变迁……即便那些信息体只是她记忆中的一抹影子，再也无法回应什么，但这份心意总归是有用的。
感性与理性仿若总是被割裂开来，理性常常备受推崇，而感性却总被视作感情用事，甚至是冲动莽撞……这些观点有失偏颇，太过片面。
女孩不愿看到帝国沦为一群只会用逻辑门筛选一切的机器，却也不想因自己的决定，让帝国在未来再次因灾难而背负沉重到足以压垮心灵的包袱。
她只是沉默不语。
“莉尔……唉……”
……怎么可能不知？
诚然，她无法将那些仅有一个名字、只能从话语中还原出模糊轮廓的人物，对应到已知的历史之中，但维多维尔同样清楚……叙事轰炸之后，任何被提及的故事，都有可能是“本应”存在过的历史。
而且如今……一些曾经的问题，依旧影响着当下的思维与感官——比如，曾经，有人思考过当一艘船的每个部件都被替换，在外在不断翻新的情况下，它是否还是原来的那艘船？
而此刻，问题愈发棘手——倘若灵魂被整个替换或是撕碎重组呢？它们之间的差异，是否会让其本质上变成截然不同的两个个体？倘若撕碎重组后的灵魂和人格继承了过往的一切，每一部分都与原来相同，却因这次重组致使灵魂原本的未来发展路径发生剧变呢？
它们还算得上是统一的吗？
……如今看来，似乎少想更为妥当。
曾经，人们一直探寻事物的本质，或许当下……在恰当的时候，人们也应该暂时回归到表象层面了，为了能暂时生活的更简单一些。
毕竟，生命总归都有一个目标，那就是竭尽全力让自己活得更好。
在维多维尔的演算处理阵列逐步分配资源的过程中，现有的帝国资源再度依据当前认定的“最优解”，被分配给每一位现存的统治者。
阿格娜丝以及所有相关影响被整体除名后，她残存的灵魂碎片，与维多维尔在那次行动中拼尽全力救下的、源自其他帝国基础生命的残片及灵魂相互融合。
由这些碎片组合而成的新灵魂，将在完全构建人格与认知，并确认通过帝国检测标准后，掌控需要重新铸就的第六天区与第十二天区。由于此前损伤过重，新形成的个体已不再等同于之前个体的延续。它们或许将以不同的形式书写新的故事。
“……让历史与未来去评判吧。说来有趣，明明当下问题重重，可我也好，大家也罢，竟无人因此感到焦躁不安……”
对于这一切，维多维尔也很头疼，但是同时，他暂时倒也并不焦虑，就像是心里无形的重担被卸下了。
他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一时之间，想不出更好的解决办法的维多维尔欠起身，他想要稍微休息一会。
“有些事情或许已然过去，也理应过去。它们不能被遗忘，但也不能阻碍正常生活的轨道。只是，一个人的话语或许太过微弱，而来自个人或小群体的短暂态度，也很难改写历史。”
“底蕴的积累与方向的确定，绝非一朝一夕之功。这需要实实在在的积累。”
……
“维斯瑞凡陛下，我们想尽了各种办法，可如今即便动用各类设备，也无法稳固帝国的整体局势。我们缺失了太多历史，种种迹象甚至表明，我们以及我们所使用的一切，乃至我们的帝国，就像是平白从虚空中诞生。”
“我们欠缺过往，匮乏历史。维斯瑞凡陛下，我，艾森德尔，向您请求重新启动观察者计划，这一次，务必系统且细致地执行下去，绝不能再因任何缘由而中断或搁置。”
“倘若真能下定决心去做，我没有理由反对。”
维斯瑞凡回应道，“但当下有个关键问题——帝国的疆土已缩减到与之前相比微不足道的规模，沿途大片虚空因这场战争被直接清空，化作一无所有的纯净白区。就目前而言，莫说前往曾经的边疆之外，哪怕只是离开当下的边界，去往曾经的‘核心区’，恐怕都困难重重吧？”
维斯瑞凡看向艾森德尔：“观察者计划若能全面展开，固然有其绝对价值，可眼下似乎没有可供我们观测的文明或其他存在吧？”
“……有，但其性质很特殊……我想这是重中之重，也是最值得与您商议之处。”
艾森德尔沉默片刻，“根据目前的统计，有许多虚空巡天雷达幸存下来。而虚空巡天雷达记录的是故事。”
“从整个虚空的视角来看，所有的现实、所有的世界都来自于虚空，它们可被视作一个由无数世界与现实连接铺展而成的宏观叙事结构。而我们或许能够拷贝和复现这个庞大叙事结构之中的一些子集，也就是......重现某些故事。”
“倘若赋予那些故事足够的现实存在属性，它们便能重新现身于现实，化作切实的存在。”
“……艾森德尔，还有诸位，你们的观点并无不妥，基于叙事与创生的角度来理解那些故事，确实可行，这没问题。不过……经历诸多磨难之后，我想各位心中不可能毫无想法吧？”
维斯瑞凡的目光扫过众人，“我们由Σ创造，Σ的变故造就了如今的我们，让我们历经这一切。”
“如今，我们已然成长起来，且决意营造新的生活环境，那么我们至少得审视一下自己的所作所为，为这一切重新划定底线。至少是绝大多数常规时刻所需遵循的底线……啧，罢了，我直截了当地问：可以把那些故事拉到现实中，但是这样做了之后，我们有能力对自己的创造物负责吗？现在，乃至以后？我们有能力坚守这份担当吗？”
“……有！！”
“那么，我同意你们的做法，不过，这个字背后承载的意义可不轻。”
……
“……此刻，大家都在，或许我们可以启用曾经的老办法，召开环桌会议。”
在奥术王座残骸化作的山峦脚下，曾经的生命以及新生的个体都来了，他们围在环桌之外，而维斯瑞凡站在中间，她的目光洒向每一个人。
“机会难得，这一次，容我多说几句。”
“我们需要一个全新的帝国主旨，并且坚定不移地恪守它。”
“我们在此耗费诸多时日，整理海量资料，复原了许多故事，让诸多故事拥有了在我们看来或许更为自然、亦可被视作更为美好的结局。”
“我们重新剖析了各类技术，重拾了此前从未被详细了解过的信息运作方式，在世界内部实现了可回溯、可重复的迭代，填补了诸多以往被我们遗忘的知识。在此基础上，我们还编织了新的规则与概念，这有助于充实我们自身。”
“但这一切都仅仅只是开端。”
说着，维斯瑞凡轻轻抬起双手，做了个托举的动作。就在她脚下，烈阳那看似凝固的地面响应了她的意志，点点白光从地表分离，徐徐上浮至空中，彼此交织联络，化作一棵由光链构成的树。随着光电的持续补充，这棵树愈发枝繁叶茂，然而在某些阶段，仿若有一道无形的屏障，阻挡了节点继续向上延展的脚步。
而在所有节点共同的天空之上，悬浮着一个巨大的金色徽记——那是帝国的标志。
“此前，我们或许在不知不觉中借助外力攀升了太久太久，其间的巨量积累可怖到连我们自己都难以估量其规模。在那时的我们都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的情况下，我们积累的东西却在不断增加，我们的上一个时代就这样混沌地运作着。”
“现在……我们已经经历剧变，这变化之大，足以让这场变化作为一个休止符，宣告上一个时代的终结。”
“这个时代本身或许不算太过漫长。但在其跨度之内，我们历经了太多太多的变迁。”
“曾经的我们并未察觉到很多细微之处的变化，即便有所察觉，彼时也没有条件做出更优的抉择。”维斯瑞凡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我深知这一点。”
“然而，大家也都清楚，在此之前，曾发生过诸多事情。可以说，Σ无数次摧毁了我们，夺走了不计其数的生命。但依据我们找到的证据，我们不得不承认一点——Σ的本意并非要将我们赶尽杀绝，事实上，它的诸多决定与影响，反而让我们存活至今。”
“如今的我们已经重新获得了真正的自由，但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的存在，就是它们某种意义上的延续。”
“Σ覆灭之后，我们亲手将它再度终结。我们付出了无比惨痛的代价，而这份代价以及终结后的虚无，或许已足以警示我们——有些事情已然落幕。我们应当重拾曾经定下的基调——为文明在虚空中谋得一份生存空间。”
“在这一方面，我们已然做得足够，我们挺过了危险，我们已有自己的家园。而鉴于当下的实际情况，我们需要进一步拓展这个简单的主旨。我们需要将更多其他存在纳入观察体系，甚至融入我们的历史......”
“与此同时，我们需要反思过往的一切。”
“......简而言之，我们的过往积攒了太多曾被我们唾弃的情节。在这些过往里，无数的灾难被被我们施加于不计其数的其他文明，导致了诸多灭绝现象。”
维多维尔与众人心灵相通，交换了想法后，他补充道：“换言之......我们需要弥补我们自己曾经犯下的过错。”
“在我们认知所及的范围内，虚空中已然再无其他强大的存在。众神或许存在，但此地恐怕是神之眼眸都难以企及的远方。这一切无人知晓、无人监督，唯有我们自己做出决断，改变这一切。”
“我们是自己的监督者。”
“可以确定，我们全新的帝国主旨不会再是一句简单的话语，它极有可能渗透到帝国的方方面面，贯穿始终，成为一个鲜活的、永远不会真正消亡、持续丰富完善的理念。”
“这需要所有人齐心协力。”
“此刻，这并非命令，也不是一道强制施加的枷锁。”
维斯瑞凡的目光再次环顾四周，“我期望这会是一个新时代真正的起点，愿当下的决定能让帝国与帝国周围的万物重焕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