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风雨不归
一觉睡到自然醒,天光大亮,倾城睁开眼睛已是不见朱瞻基的身影。看来他是早已起身出去了,酣睡中的自己竟然丝毫没有察觉。多年来贵为皇太孙的朱瞻基保持着必须早起勤奋练武和按时上朝的习惯,除非身体生病有恙一日也不曾懈怠。倾城记起父亲孙愚传授给自己的孙家祖训,教导自己在皇家为嫔为妃,若要长久不衰,必以谦逊谨慎为本切忌恃宠而骄。不免暗暗责备自己出宫以来真是有些放纵变得越来越懒散了,这若是在宫里可是要耽误去慈庆宫给母妃请安的,想到此倾城感到有些羞涩,赶忙坐起叫来英宁帮自己梳妆。
推开船舱内的轩窗一阵清风迎面吹进来,令人神清气爽,宽阔的水面上远处飘荡着柔和多变的轻纱迷雾,两岸景物萧瑟雨意朦胧。运河之中大船小船、客船货船各种各样的船只争流而过,河岸边还不时传来船工和纤夫们特有的雄壮浑厚的号子声。
自隋朝开凿大运河以来,运河便成为了连接神州南北的一条纽带。河流像一条动脉流动着充满生命力的血液,它日夜不息地翻滚着波浪奔涌向大江,又裹挟着江河的力量流向远方。滋养着两岸的百姓和土地,成千上万的劳力靠着运河吃饭。到了大明朝,永乐皇帝朱棣重修大运河,迁都北京,从而赋予了古老的大运河新的生命。
可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帮派。那些卖苦力的运河劳工为了应付官府和富商的双重欺压,他们自动结成了一个互助组织“漕帮”。江南是漕帮的地盘,几十年来,在“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的杭州,在繁忙的京杭大运河上,漕帮已发展成为江湖上仅次于丐帮的第二大门派,他们号称有六万帮众,三十万运河苦力,任谁也要让漕帮三分。
由于蒙元的残酷杀戮多年的血腥战乱和连续的灾荒瘟疫导致百姓人口严重流失下降,大明立国时只有人口三千万。尽管五十多年以来从太祖洪武皇帝到永乐皇帝鼎立中华致力于与民生息,轻徭薄赋,鼓励农桑,尊重读书人,使得百姓们能安居乐业,国力有了明显提升,人口也迅速增长发展至一亿多。但朝廷对于漕帮这样一个庞大的民间团体组织却并不敢淡然视之,因为他们还没有忘记历朝历代改朝换代时都是由最低层的劳苦大众揭竿而起的,所以朝廷对于漕帮的态度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既用又防。从洪武末年起就暗中指派数批锦衣卫密探以各种身份打入漕帮内部,担任监控漕帮的任务,不断地向朝廷传递提供漕帮的内部动向情报。
此时在这艘船船舱的密室里,皇太孙朱瞻基按照皇爷爷的旨意正在会见锦衣卫潜伏密探头领漕帮船老大汪四。一身船工破旧衣裳的玄武和朱雀在外面亲自担任守卫。
汪四是个外表健壮憨厚的中年汉子,高大的身材,黑红的脸膛,由于在船上常年劳作且不穿鞋子的缘故,一双粗大的脚上五指明显的分开,看上去那身花团锦簇的飞鱼服似乎真的与他无缘。地确不易,二十年风吹雨打的漕运生涯,使得他从一个让人闻之色变又年轻英俊的锦衣卫百户,变成了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劳动者。唯有那一双明亮的眼睛,笔挺的鼻梁,紧抿的嘴唇依旧隐约能透出军人骨子里具有的刚毅和忠诚。他的右小腿上有一处明显的刺青,那是一条船的形状,它是漕帮香主的标记。但不管过了多久,他心底牢牢记住的却是他的另一个身份,那是皇帝钦封的:大明锦衣卫百户汪四!锦衣卫百户是大明朝的六品武官,是他靠着自己过去二十几年的努力和血汗,从一个力士、校尉、小旗、总旗、试百户、百户一步步熬过来的。一日锦衣,终身锦衣,忘不了的是锦衣卫入职宣誓时,当着被奉为祖师爷的第一代锦衣卫指挥使毛骧公的牌位,立下的家规四大杀誓言:
“通敌叛国者,杀!贪污纳贿者,杀!扰乱朝纲者,杀!结党营私者,杀!“
锦衣卫建立于洪武十五年,虽隶属于五军都督府,但锦衣卫职责是天子亲军,直接效命于皇帝,锦衣卫官职也直接由皇帝任免,一旦加入锦衣卫就终身是皇帝的人。当年太祖皇帝朱元璋特命与他患难与共的锦衣卫实行世袭制,锦衣卫官职父死子袭,这是皇恩浩荡,给了锦衣卫后代子孙铁的饭碗,让他们富贵与天齐。
此刻,汪四见到面前的这位不怒而威的年轻上差,长身玉立右手执一柄金色飞龙宝剑,那是皇帝御用的十六柄宝剑之首,正是他日思夜想的皇上派来的钦差,犹如当今永乐皇帝朱棣亲临。汪四心情激动的上前跪倒便拜:
“臣锦衣卫百户汪四恭请圣安!”
“圣躬安!”
朱瞻基话语温和,虚扶了一下手说:
“汪百户请起,坐着说话吧!”
二人在里面低声会谈了约一个时辰,忽而朱瞻基立起身肃声言道:“有上喻!”
汪四闻声跪拜在地:
“臣汪四恭听圣谕!”
“大明皇帝口谕:锦衣卫百户汪四忠诚体国,不忘初心,奉旨打入漕帮二十年,卧薪尝胆劳苦功高,自日起晋为五品锦衣卫千户,准予世袭罔替,并赏银五千两,以资鼓励!望再接再厉,不负圣恩!”
“臣领旨谢恩!定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船舱内,小桌旁,青丝如云,细白的柔指翻飞,面对菱花镜中人,英宁巧梳妆。
“贵嫔娘娘,这样可好看?行吗?”
“觉得怎么样?”
为了征求倾城的意见,英宁反复地询问着,
“嗯,行!”
倾城答应着。忽然间,她怔住了,觉得仿佛是自己脑中那个能预知过去未来的阀门猛地又被打开,那个不速之客的才女悄然到来。她想起了一些个事情,这事情在将来看是很久了,但是从现在看却并不是太久远,只有二十几年。
哦,那个被朱瞻基收留的已经自宫的文弱少年王振?难道他就是若干年后受自己的那个不走运的儿子宠信,正统皇帝英宗朱祁镇身边的那个大太监吗?就是他跟随英宗皇帝朱祁镇御驾亲征兵败土木堡,最后死在朱祁镇面前,成为尸骨难收的大明第一个大宦官,儿子私下里唤他为“王伴伴”,在群臣面前却尊称他为“先生”的王振吗?
倾城心里犹如刮过一阵冷风,从头冷到脚。时也!命也!真是不是冤孽不聚头!
宣德十年,三十八岁的皇帝朱瞻基不幸驾崩,他九岁的儿子英宗朱祁镇即位是为正统皇帝,升二十五岁的贴身太监王振为司礼监掌印太监,有替皇帝在大臣们的奏折上批红用印的权力。正统七年,辅政的太皇太后张氏病逝,托孤大臣“三杨”也因病陆续离开朝堂,三十二岁的王振羽翼渐丰,无人制约的一力掌控朝政,从此在朝堂上权倾朝野专权数年,公卿大臣无不敬畏,称之为“翁父”。成为大明朝第一代专权太监。
沿着北京朝阳门走至禄米仓胡同,有一座豪华宅邸,即是大明朝正统九年宦官王振所建。这所大宅在当时穷极土木,日役万人建成只用了不到两个月。宅东还建有王振家庙英宗朱祁镇赐名“智化寺”,所谓“智化”就是以佛的智慧普渡众生。智化寺山门临街,坐北朝南,有石狮子一对,砖砌仿木结构,拱券门,黑琉璃,筒瓦单檐歇山顶,面阔三间,进深一间,五进院落,门额上有石刻“敕赐智化寺”,系英宗皇帝御笔题写。庙内树立有“敕造智化寺之记”和“敕造智化禅寺报恩碑”两碑。
由于特殊的历史机遇,为了替年幼的英宗皇帝分忧,本应是为皇帝家奴的太监王振却名为一人之下,实为万万人之上,在英宗皇帝的宠信依赖下呼风唤雨,终至演变成为本末倒置的家奴治国,造就了一个左右朝堂的一代专权太监,最终导致了土木堡惨败,五十万大明精锐魂丧荒野,大明从此由盛转衰。
“贵嫔娘娘,您怎么哭了?是生我的气了吗?”
英宁不安的一声惊叫,倾城方才回过神来,她急忙擦干泪水,压抑住抽泣,刚要解释一句什么,却听得朱瞻基的脚步声由远而近的走来,他一边走一边紧张地在问:
“倾城,哭了?你可是又觉得身上不舒服了?要请明太医过来瞧瞧吗?”
“不,我没有不舒服,我只是---,只是想起刚才做的一个噩梦---。”
倾城扑进朱瞻基的怀里,紧紧抱住他的腰,浑身竟在索索颤抖。她无法言说自己的恐惧,她无法想象在十几年之后就要失去自己的丈夫,在二十几年后自己的儿子也会遭遇危险和失败,命运堪忧。她在想,虽说是要发生的总会发生,但“亡羊补牢,犹未为晚”,这样的结果难道就没有法子扭转和避免吗?比如现在阻止王振进宫做太监,使得他以后没有机会接近自己的儿子。比如祈求上天保佑朱瞻基无病无灾,长命百岁,永远不会出现幼子登基的局面。比如---。朱瞻基眨着眼睛却不明所以,他轻拍着倾城的后背,呵呵笑着打趣说:
“你看看,你看看,都多大了,还像个孩子,连做个梦都会哭成这样?快把你的梦说出来,说出来心里就好受了!”
倾城低下头,磨磨唧唧的说:
“嗯,这个梦---,是因为看到了王振那天自宫时血淋淋的样子。”“哦,他吓到你了?你别怕,刚刚我还问过沈兄,说他好得很,不信我再带你去他那儿瞧瞧去?”
倾城立即拒绝道:
“我可不想再看到他,总觉得他是个不祥之人,年纪轻轻的就能够把自己伤成这样,是得有多么狠的心。”
朱瞻基闻言沉吟,稍顷道:
“哦,嗯---,你说得倒是有几分道理,可是不带他入宫,恐怕是不行,眼么前里,他已是无处安身了,如果再让他失望说不上又会走了绝路,好歹也是一条命不是?你放心我会安排好他,宫里随便哪儿给他个待的地方有口饭吃就行。我不会把他安排在自己身边的。”
“嗯,那就好。”
倾城心稍宽慰的点了点头,双手捧住朱瞻基的脸颊细细的看了又看,嘱咐道:
“路途遥远,路上辛苦,我知道皇爷爷还安排了许多事情要你做,但殿下要在意保重自己的身体,莫要累病了。”
朱瞻基握住倾城的手指,佯装不悦道:
“我说,你还能不能盼我点好了,哪里有望人生病的!放心吧,你相公我身体棒的很。”
又悄声狡黠地一笑,咬着倾城的耳朵说:
“为夫我还要努努力,想跟你生个大胖儿子呢!”
下一层的船舱里,一身长衫面容整洁的少年王振正在伏案全神贯注的作画,这是画得他昨夜的一个梦境。郁郁葱葱的群山之下一条滚滚的长江,江上横跨着一座木桥,孩童时的自己迎着风雨打着一把伞,衣抉随风飘起艰难的迈步正走在大桥上,忽然看到远处的雨雾里出现了一条大客船,他心里十分欣喜,想着自己外出经商很久的父亲一定是乘坐这艘轮船回来了,急忙快步向码头奔去。
他记得,当年那个九岁的孩子一大早的冒着风雨连绵打着伞去码头迎接父亲。这孩子心里有多少喜悦,多少期盼,就注定有多少失望,多少悲伤。因为他并没有接到自己的父亲,从那天起父亲就再也没有回来,幼小的他第一次明白了一件事,就是死亡。
画作完成了,王振仍在痴迷凝视。他在看画上的孩子,这孩子很勇敢,也很努力,他奔出家门,怀着满心的希望。可是他本是个可怜的孩子,不知道人间疾苦,仕途险恶。他无父无母,无兄无弟,多病的母亲伤心而死,连父亲为自己指腹为婚的妻子都没能保住!不知道希望在哪里,未来是什么?即使是现在,刚刚死过一回,却有幸遇上了一位愿意收留自己的贵人。可是依旧没有喜悦,不知怎么心里还是感到茫然四顾没有着落,只有万分的无奈,无比的彷徨,心里哀痛。但他知道只要他想活,还能活下去,就不能胆怯,不能回头,因为风雨中他没有回家的路!哦,这幅画还应该有个眉目,王振用衣袖擦去眼角的泪水提起笔,沾饱浓墨,在上首流畅的写下五个工整的字:风雨不归图
落款如何写呢?忽然外面传进来一阵凄美哀婉的歌声,那是河上飘过来的一艘花船,歌女唱的是唐末名伶杜三娘所作的名曲《月朗朗》。曲中哀叹大唐由盛转衰,从大国骄民万国来朝,变成战火不断,饿殍遍野。歌声清越婉转,透人心脾;
“月朗朗,乾坤高悬。雾重重,宫阙万千。
风萧萧,十全武功。浩缈缈,四海经典。
看不尽,繁华万里。转瞬间落月残烟。
国昌盛,百年一梦。看兴衰,弹指挥间。---”
这歌声中的落寂和悲凄产生了无形的共鸣,荡激着少年尚还有些稚嫩的五脏六腑,他觉得心口一阵刺痛收缩,俊美的脸皱成一团,面色变得苍白如纸。
“啪嗒”一声响。
王振手中的笔,不知不觉中竟然掉落在了地板上!滚动的笔溅起浓墨顿时污染了一片斑斑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