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门外的薛老太君和苍北听着,神色各异。
“思涵,我答应你,我一定会好好地处理这件事,要是府里再有人胆敢对你无礼,我会马上将人赶出府外,我绝对……”
“然后呢?”她淡淡打断他。
“我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
“没有人能伤害我,只有我才能伤害自己。”
她远比外表看起来的坚强,又也许是因为从小怪病缠身,让她的想法比他人豁达,她少怒少怨,没有不必要的情绪。
“我会过得很好,只要你休妻。”
她不容易放弃,唯有到了最后关头,她丧失所有筹码,才会不得不放弃。
薛荔湾语带哀求。“思涵,不要急着放弃,再给我一次机会,我真的可以改变,请你相信我。
“相信你什么?”
她始终笑着,到最后,她想留给他的回忆,还是她的笑,而不是她的眼泪。
“何必勉强,连奶奶都不肯接受我,你还想改变什么?”
“她会。”
他会换个方式,让奶奶知道,她是个多贴心又识大体的好孙媳。
卢思涵垂敛长睫,抹上苦涩的笑。
“她如果肯接受我,就不会一再把我送去的姜渣给埋在溪岸。”
薛老太君一听,才知晓原来她早就知道,却还是不死心地一再送上。
这丫头很倔呀,一心一意地待她好,明知道心意被糟蹋,还是不放弃,这样的性子直叫她动容。
然而,薛荔湾闻言,不禁愣住。
他根本不知道这事,苍北也没提过……那么,在她待在府里的这一段时间里,到底还发生了多少他不知道的事?
有多少苦,是她静静地往肚里吞?可是,当他看到她时,她总是扬着幸福的笑……原来在他奢侈享受她的笑容时,竟得要她先吞下这么多苦……他还自以为是地沾沾自喜,完全不知道他的幸福,是用她的泪水堆积出来的……
突地,他笑了。
“呵…….”他笑得凄怆,没有任何字句足以形容他此刻的心情,他只觉得荒唐。
卢思涵听不到,但是她的双眼却看得见他伤悲到极致的笑,看穿了他藏在心底的泪,让她万分不舍。
眨了眨眼,她哑声道:“其实,我听不见很好,听不见外头的蜚短流长……从今以后,我再也听不见外头烦人的杂音。”
眸底噙着泪,薛荔湾挟着浓重的鼻音问:“……你连我的心都听不见了?”
“我本来就听不见。”她笑着,凄楚而悲怜。
“你可以看我。’
“我累了。”
他直瞅着她,抹了抹脸。“没关系,你好好休息,等你身子好一点,我再来看你。”她的气色不好,他确实不该太打扰她。
“不要,我不想再见到你。”她央求道。
薛荔湾喉头一紧,嗓音微颤着。“思涵,对不起。”她总是喜欢看着人说话,是因为不得不,无关喜欢不喜欢,但是此刻,她看着他,说得决绝而毫不犹豫,没有一丝后路。
“没有,你没有对不起我,是我自己不好,是我没把话说清楚。”她还是笑着,雾气氤氲的眸底是不得不割舍的痛,她隐藏着不让任何人发现。
“荔爷,留下休书吧。”
她不能生育,已经没有资格成为他的妻子。
他紧抿着唇,摇了摇头。“我不休妻。”
“你得休。”她坚持。
“不!”
“不要想弥补我,不要抱着赎罪的想法看待我,我不要!”她突地激动起来,一口气喘不过来,脸色瞬间翻成紫黑。
“思涵?”薛荔湾惊惧万分地吼着,“雪宁,快找大夫来,快!”
“休……妻……”她喃念着,一张口,便溢出鲜红的血。
“别再说了、别再说了!”他不断地抹去她唇角的血,然而血丝还是不断地淌落,他无能为力,骇惧不已。
“别再说了,思涵……”
“娶婷婷……她很好……”她紧闭着双眼,依旧喃着。
薛荔湾震愕得说不出话。原来,她都知道,她什么都知道……
她是如此冰雪聪明,把一切看在眼里却假装不知道,那么多不公平的对待,她笑笑承受,从没对他诉苦,她……
“涵儿!”卢思浩率先冲进房内,将他一把推开。
不一会,朔零和旭阳都赶到,施咒先稳住她的心脉。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卢思浩吼着,疯了似的推着他往外走。
“你非要将涵儿给害死是不是!出去!给我滚!”被推出房外,门当着薛荔湾的面硬生生关上。
苍北不禁替主子叫屈。“这卢家的人怎么这样?”
“住口!给我住口!”薛荔湾低吼着,眯眼瞪去,却见祖母就在眼前。
“奶奶,你怎会在这里?”
“思涵丫头要不要紧?”薛老太君问着。
薛荔湾开口,却说不出话,只能以手捂着脸,喉头不断地震颤着。
“唉,怎么会这样子?”薛老太君瞧着他手上的血迹,向来精烁的眼也不禁泛着雾气。
在鬼门关前徘徊的卢思涵再次被拉了回来,却时而陷入昏迷,只能靠雪宁照时辰灌她汤药,让她的状况稍稍稳定了些。
卢思浩再三对薛荔湾下达逐客令,但看在薛老太君的面子上,他让了步,让两人在卢府待下,却不允许他俩进房探视妹妹。
薛荔湾哪里也不肯去,就守在妻子的绣房外,不敢进去看她怕再影响她的病情。
几天过去了,他痴痴站在外头,就只为了听到她的声音。
只要她能开口说话,就代表她是安好的。
因为没有人愿意告诉他,关于她的病情,所以他只能守在外头,日日夜夜等候着。
直到,听见她的声音,他欣喜若狂地靠近房门几步,仔细聆听那细微的对话。
“小姐,喝药了。”
“我不要喝。”
“小姐,你不喝药的话,身子不会好。”
躺在床上的卢思涵眼窝深陷,清丽面容青灰而无生气。
“……雪宁,我喝了几年的药了?”
“……”
“从六岁那年开始,我每天都必须喝药,可我都二十岁了,身子还是没好……喝药做什么呢?”她说着,笑着,万分疲惫。
“小姐,你是怎么了?”雪宁惊慌地看着她。小姐向来是乐观积极的,就算再苦、再涩的药,她都能像喝甜汤般地喝完,从不喊苦,更不曾拒绝过;可是眼前的她,面露死气,有种万念俱灰的消极,仿佛再也没有动力,支撑着她活下去。
“雪宁,其实……我每天睡醒时都很痛苦,总有着不知名的痛侵扰着……从没有一天醒来时,是觉得浑身舒畅。”她气若游丝地道。
雪宁闻言,不禁红了眼眶。
多可悲,她跟在小姐身边十几年,却从不知道小姐一直是隐藏着病痛。小姐的笑容太耀眼,太容易瞒骗人,让人难以察觉她笑容底下隐忍着许多痛楚。
“可是,为了不让大哥担心,我必须每天都表现得很开心……”她不要大哥为她自责,不要大哥再为她流泪,所以再痛她都要忍,忍到不能忍,她也绝对不哭。
雪宁垂睫不语,泪水默默淌落。
“雪宁……我可不可以不要再忍了?”卢思涵伸出手,轻扯着她。
“我真的好痛,我可不可以不要再忍了……”雪宁咬着唇,泪水掉得仓皇。
她难以置信小姐竟会说出这种话……说这话,是代表她放弃了,她有了厌世的念头……
雪宁梗着一口气,哑声说:“小姐,你总是说痛忍一忍就过了,而且现在有旭阳先生和朔零大师在,你一定会没事的。”
“那都是骗人的,痛一直在,根本就不会过去,那是骗人的……”
雪宁反抓着她战栗不休的手,锁着她的眼,一字一句地道:“小姐,你要忍,你要为爷儿而忍,要不然……你要看爷儿愧疚一辈子吗?”她很狠,明知道小姐痛得难受,还要她忍,还要她拖着病体活下去。
“可是我的痛并不能解开大哥内心的桎梏,我再忍,也不能抹灭相公的自我谴责……更挽不回失去的孩子,我再也不能拥有自己的孩子……我的痛,不值得,我让每个人都不快乐。”
听到这里,薛荔湾的胸口像是梗着一口气,让他咽不下也吐不出,眼眶发烫刺麻。
他深爱的女人,如此善良贴心,就算是躺在病榻上,她担忧的依旧是她最挂念的人……她还是将他摆在心上,可是病痛是多么可怕的折磨,竟让她意志消沉,丧气到想要丢下一切……
然而,究竟是病痛折磨她多,还是他伤害她多?他要怎么做,才能够改变这一切?
“你想改变?”身后传来陌生的嗓音,薛荔湾抹了抹脸,侧眼探去。
“你是朔零大师?”
“什么大师?我不过就是个咒术师罢了。”朔零哼笑着。
“我只是闻到欲望的味道,脱口问你。”
薛荔湾微瞪大眼,难以置信这人竟能猜中自己的心思。尽管不信光怪陆离之事,但当太多事凑在一块时,他选择平静以对。
“你能帮我吗?”
“有何不可?”
“你又还不知道我想改变的是什么。”薛荔湾不禁苦笑。
他想改变的,难上加难,但只要能够改变,他愿意奉上任何东西换取。
“还不简单?不就是……”
“湾儿。”
朔零话未竟,后头传来薛老太君的叫唤声。
薛荔湾回过头,问:“奶奶,用过晚膳了怎么还没去歇着?”
“我想碰碰运气,看能不能见思涵丫头一面。”她回答着他,再看向戴着面具的朔零,觉得那双眼像是在哪见过。
“可是……”他不知道思涵愿不愿意见她,又或者是身体状况允不允许她见奶奶。
薛老太君拉回心神,要身旁的总管前去敲门。
“试试不就知道了。”
苍北敲了门,不一会,雪宁开了门,一见是苍北,正要关上门时,苍北赶忙道:“我家老太君想探视少夫人。”
雪宁看向薛老太君,犹豫了下,道:“老太君,敢问想对我家小姐说什么?”她这个说法有失规矩,可是为免小姐再受打击,她必须先问清楚。
薛老太君扬眉勾笑。“说些体己话。”
“请老太君进来吧。”她想,小姐如今心绪正乱,有老太君在场,也许能让她的心绪稳定些。
一旁的薛荔湾喜出望外,却不敢入内,站在外头,直到门当着他的面关上,感到些许失落。
“薛家的主子,可有兴趣再聊聊刚才的话题?”沉默多时的朔零轻问着。
薛荔湾看向他,不多细想地道:“我们到一边去吧。”
“走。”
守在门外的苍北看着主子离去,想了下,还是留在原地,把里头的对话都听清楚了,再转述给主子。
“雪宁,是谁?”卢思涵虚弱地问。
“小姐,是老太君。”雪宁搬了张椅子走进屏风后。
卢思涵一愣,看着老人家拄着拐杖缓慢走来,忙道:“雪宁,扶着老太君,她的膝盖不好。”
“不用了,这点路不碍事的。”薛老太君走到她面前,心疼地攒起眉。“丫头,怎么瘦成这样?你有没有好好吃饭、喝药?”
“……有。”卢思涵心里五味杂陈。“奶奶别站着,赶紧坐。”
说着,她挣扎着要起身,雪宁赶忙向前,搀着她倚靠床头而坐。
“丫头,就冲着你这一声奶奶,你要赶紧将身子养好,奶奶可是等着你熬姜渣敷膝盖呢。”
卢思涵闻言,怔愕地睁大水眸。
“唉,也对,我这老太婆根本就没有善待人家,也难怪人家不愿意再伺候我了……”她故作悲伤地叹着气。
“奶奶,不是的,我……”
“你是不是怪罪奶奶,所以不愿意原谅湾儿呢?”她再问。
“不是的,跟奶奶没关系。”
“不然呢?”
卢思涵绞着手指,不知道怎么回答。
“都怪我愚昧糊涂,才会一直惦记着当年的事,被仇恨遮蔽了双眼,忘了世间本无常,为什么非得要执著于两家的仇恨。”薛老太君叹了口气。
两天前,卢家的木造厂来报,告知因为木匠全去支援薛家的船宫,导致生产落后,这意味着卢思浩明知道木造厂亦在赶工,却宁可先调派人手支援薛家,不管是他那份疼爱妹妹的心思,还是丝毫不记恨两家世仇的大量,都让她省思。
这些天,她想了许多,也总算想通了。放下仇恨的瞬间,她整个人都轻松起来,不再拿仇恨压得自己喘不过气,就连觉都睡不好。
“奶奶,不是的,无关两家仇恨。”卢思涵深吸口气。“是我不好,没将缺陷告诉相公,是我的错。”
“哪来的错呢?你很好,我完全没发现你异于常人的地方。”她已经得知她入府之后所发生的事,更了解她种种处境、自身的障碍,对她心怜不已。“都怪我,放纵下人欺负了你这个主子。”
“奶奶别这么说,我没放在心上。”
“奶奶真喜欢你这性子,听不见又如何呢?有的人听得见,却陷在那些捏造的谣言里,衍生出莫名的仇恨……有些时候,听不见反倒比较好。”她说得语重心长,像是深有体悟。
感受到她的改变,卢思涵不禁感叹为时已晚。“其实,真正让我想要相公休妻的原因是……失去孩子的我,已经不能生育了。”她把话说白,免得再犯同样的错误,他日又惹事端。
但薛老太君似乎早有应对,不疾不徐地道:“没有孩子有什么关系?我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但是现在却没有半个在我身边,我尝尽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说着,她唇角浮现苦涩的笑。“这也许是我当年报复卢家,最终却报应在我的孩子身上吧。”
“奶奶,没这回事!”
薛老太君满意地笑着。“思涵,听奶奶的话,命中无时莫强求,人生只求尽欢罢了,你又何必拘泥于世俗的看法?”
“可是相公是薛家的独脉……”
“领养个孩子也不失为好办法。”
卢思涵惊诧地看着她,没想到她竟能如此豁达。
“喏,这几张纸是府里的下人写给你的道歉信,你瞧瞧吧。”见她有所动摇,薛老太君从怀里取出几张纸,雪宁赶紧接过,递给她。
卢思涵一张一张地翻,上头不是写着忏悔万分的字句,就是画着图,或跪或双手合十为她祈祷,让她瞬间热泪盈眶。
“先说清楚,这可不是我逼的,全都是他们自动自发的。”薛老太君说明着,“那是苍北回府把事情都跟他们说了,让他们惭愧极了,不过……就算他们忏悔了,该给的惩罚也不会少。”
卢思涵说不出话来,紧抓着纸,忍着喜极的泪。“奶奶,别责罚他们,他们不是故意的……”
“如果,你真正在意的不过是孩子的事,那么奶奶可以向你保证,奶奶不在乎,湾儿那小子更不会在乎……”薛老太君一脸真诚地道:“原谅他,再回来薛府吧,奶奶保证一定会好好地疼爱你……奶奶错过一次,你可要给奶奶有补救的机会。”
“奶奶……”卢思涵未语泪先流。
“还肯叫一声奶奶,就代表你愿意,对不?”薛老太君开心地笑着,沉声唤着,“苍北,要你爷儿进来!”
“老太君,爷儿不在外头。”苍北在外头应着。
“那臭小子跑去哪了?”老太君不满地眯起眼。
她替他摆平娘子,他倒是逍遥去了?
“刚才,那位朔先生问爷儿有没有兴趣之前的话题,爷儿便跟他走了。”苍北一字不差地转述着。
“朔零先生?”卢思涵闻言,心里泛起不安。
“不成,要赶紧找到他。”她急着要下床,雪宁赶忙阻止。
“小姐,你还不能下床,有什么事我去就好。”
“快!赶紧找到姑爷,决不能让他和朔零先生私议什么!”
他爱她,她从没怀疑过,所以,为了她,他肯定会傻得答应以自己拥有的东西为代价,换取朔零先生对她施咒。
“说吧,你想要拿什么交换?”
走到东萝院外的青石广场上,朔零回过身问着。
薛荔湾直瞅着他。“你知道我想要改变什么?”
“不就是要思涵的身子能像寻常人一样。”
薛荔湾垂敛长睫,哑声道:“我要她不再受病痛缠身,要让她的双耳听得见,想要挽回失去的孩子。你说,这些事,要我拿什么交换才行?”
朔零闻言,啧了几声。“这代价可大了。”
“不管拿什么交换都可以,但你可真的办得到?”
“不过是小事一桩,问题是……”他卖着关子,吊他胃口。
“是什么?”
“施咒必须以物易物,以同等代价换取同等效果,所以你想要改变的东西,就得要以你的眼……”朔零走向他,伸手抚上他的眼。“你的耳、你的口、你的双手和双脚,才足以换取。”
薛荔湾一眨也不眨地看着他。“这样就够了?”
朔零低笑。“你可知道交换之后,自己会变成什么样?你有眼不能看,有耳听不见,有口不能言,有手不能动,有脚不能走,可是成了真正的废物。”
“就这样?”薛荔湾无惧地问。
朔零注视他良久。“你最好考虑清楚,值得吗?从此以后,你成了废物,但思涵可就脱离了病魔,她不见得会回头照顾你,而你也不见得有感觉……那滋味,就像是魂魄被锁进木偶里,躯壳是假的,有意志却不得动弹,直到你寿终正寝……值得吗?”
薛荔湾不由得笑了。“有何不值?思涵说,打从她生病以来,从未有过一天觉得浑身舒服的,要她以这样的身子时时在鬼门关前徘徊……我宁可与她交换。”
“喔?这般痴情,那又怎会伤她如此深?”朔零笑得戏谑。
“还是……你在赎罪?”
“赎罪?”他摇了摇头,抬眼看着朔零。
“你一定没爱过人,才会这么猜吧?你要是真爱上一个人,就会一心只求她好,只要她好,自己就好。”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要是不成全你,倒显得我太不近人情了。”朔零哼了声,手指在半空中画下绽着金光的古老文字,文字缓慢地往薛荔湾靠拢,想要将他团团包围。
“你还有后悔的机会……换不换?”
“换。”他毫不犹豫地回答。
“很好。”朔零勾着冷笑,长指往下一比,金光旋即将他包围,随着他的念念有词,金光开始收缩。
“不换!”听到那柔柔的嗓音,薛荔湾朝右边看去,瞧见卢思涵竟挣脱雪宁的搀扶,踉跄奔来。
“思涵,不要过来!”他吼着。
她却像是听而未闻,用尽所有的气力,瞬间飞扑到他身上,同样被包围在金光里。
“不换!我不准你换!我痛我苦,我甘愿,不要为我做任何改变,我不要!”她紧紧地环过他的颈项。
方才,她瞥见了金光,赶紧穿过拱门赶来,尽管不知道他打算交换什么,但哪怕是一只耳朵、一只眼她都不肯。
“思涵。”薛荔湾紧紧地将她搂进怀里。
“不准换,我要安好无缺的你,答应我,答应我!”
“我……”薛荔湾还想再说什么,却见周身金光瞬间隐入体内,同一时间,他的体内爆开一阵难言的痛楚,像是有万蚁钻动,又像是有人拿着鞭子在心底抽着,更像有人伸手搅着他的五脏六腑,痛得他站不住脚,他踉跄着。
卢思涵自觉身子的痛楚瞬间不见,诧异地看着他,就见他的脸色苍白,冷汗密布,像是隐忍着多么巨大的痛楚。
她不由得回头瞪向朔零。“解开他的咒!”
“没办法,咒已成立。”朔零一脸爱莫能助。
“那你可以再施咒,把属于我的痛楚还我!”她享受着记忆中无病无痛的美好,可她一点都不快乐。
看着原本属于自己的病痛转移到他身上,她的痛苦更甚从前。
“办不到。”朔零淡然道。
“你!”卢思涵怒不可遏地瞪着他,却感觉丈夫从她身后抱着她,那身体冰凉得吓人,她缓缓回头凝睇着他,却见他眯起眼,好像看不见她。
“相公,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现在可有感觉好些?”
“我不好!”她骂着,泪流满面。
“可是……”
“要我自私地把痛苦都转移到你身上,我怎么可能会好?”听她这么一说,薛荔湾安心了,确定了咒是成功的,她的病痛已经全转移到他身上。
“你撑得过,我就撑得过,没事的。”他哑声说,眼前一片模糊,让他看不清她的脸。
痛楚在体内窜流,像要将他的五脏六腑捣成烂泥,他不禁佩服起思涵,她怎能忍住这磨人的痛楚?
“你不要用这种方式赎罪,我不要再向任何人赎罪!”她紧抱着他。
“大哥总说他的异瞳为我带来灾祸,他每天自责,认为是他的关系,我才会变成这个样子,可不是啊……明明就不是……”
“这不是赎罪,是我心甘情愿想为你承受,你已经苦了这么久,剩下的就交给我,我担了。”他轻抚着她的发。
“可惜,我没办法再看你一眼,我……”咒成立得太快,快得让他来不及多看她一眼,他的五感开始消失,他并不惧怕,只是想把她的模样记得更清楚,想要再多听听她的声音,就算他从此被困在躯体里,至少有这些关于她的点点滴滴可以回忆。
“你……”卢思涵怔愣地看着他,发现他的双眼像失了焦,她缓缓回头瞪朔零。
“你为什么这么做?”
这男人到底从他身上换走什么?
“那是他要求的。”朔零敛起笑意,直睇着薛荔湾,那高深莫测的表情像在计量着什么。
“你……”卢思涵泪如雨下,说不出任何话,耳边听见呕血声,一股水意濡湿她的肩头,眼角余光瞥见他口中不断地溢出鲜血,她将他搂进怀里,两人软倒在地,她放声大哭,“不要……为什么要这么做?”
直到这一刻,她才明白,她病着受苦,身边的人面对她的病发会有多么恐惧,内心必须承受多可怕的煎熬……当他的身体越发冰冷,她的心缩得更紧,当他的呼吸更浅,她几乎要疯狂。
“把我的痛楚还给我、还给我!”她泣不成声地喊着。
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她?
她最珍视的,都是最爱她的人,她想尽办法不让他们为难,可为什么到最后,她总是伤害了他们。
大哥说,他受了诅咒,可是她却觉得,真正被诅咒的人是自己,她以己身不断地伤害周围的人,这样的她根本就不该存在……她不该存在!
这念头一浮现,一股腥甜跟着涌上喉头,在她大悲大恸之时,从口中吐出。
她一怔,垂头抹去唇角的黑红色鲜血,突地笑了。
“也好、也好………”她哭着,却笑得万分满足。
如果她救不了他,那么可以跟着他走,又何尝不是最佳的结果。
思及此,她笑咧了嘴,压根不管血不断地从口中溢出,模糊了眼前的景致,抱着薛荔湾,她心想,相公,你要走慢一点,等等我……
朔夜冷眼看着她,压根不在意呆愣半晌的苍北和雪宁正快步奔来,雪宁哭倒在卢思涵身上,而苍北则是护在两人的面前,仿佛他是什么噬人恶鬼。
“小姐,你别吓我、别吓我!”雪宁哭喊着。
苍北回头瞥了一眼,怒声道:“你对我家爷儿和少夫人做了什么?还不快救他们?”他方才目睹了一切,却看不出头绪,只觉得诡异得无法理解。
“想救他们?去找旭阳吧,救人向来不是我的主业。”朔零无所谓地笑着,举步离开。
苍北见状,连忙找人将昏迷的两位主子抱回房。
雪宁则赶紧请来旭阳。
他看了下,神色复杂。“旭阳先生,小姐和姑爷到底是怎么了?”
“这……”旭阳正不知该怎么解释时,卢思浩和薛老太君同时进了房,他抬眼看了下,抬手示意他们冷静,道:“他们没事。”
“如果没事,你的脸色为何这么凝重?”心揪紧着,卢思浩脸色异常苍白地开口。
“他们确实是没事,身上有咒,但我确定这咒不会伤人,而且……”旭阳也有些不解。
“我懂的咒没有师兄多,也许等会找他问问会有答案,不过我可以确定的是,他们只消好好睡上一觉,应该就没事了。”
“是吗?”卢思浩总算安下心来,这才有心思安抚薛老太君。
稍后,所有人全退出房外,等着明天一早再确定两人的状况。
两人并躺在床上,沉沉睡着。
不知过了多久,隐隐约约听见外头刻意压低的声音交谈着。
“先说好了,从此以后,你的主子就是我的主子,我的主子就是你的主子。”那是苍北商量的语气。
“那是什么话?说得好像你和我有什么关系似的。”雪宁不满地低斥。
“你想到哪里去了?你以为自己是谁?你以为我可能喜欢你吗?”苍北的声音飙高了几分。
“得了,瞧你那张脸,还入不了我的眼。”
“你眼睛坏了,瞧不见我俊美无俦的脸吗?”
“你脑袋踩坏了,竟然以为自己俊美无俦!”
“你!”
“你给我小声一点,敢惊醒我家小姐,我扒了你的皮!”雪宁警告地恫吓,其中的狠劲让卢思涵有点意外。
躺在床上的她动了,动,直往身边人的怀里蹭,嘴里喃念着,“好吵……”
薛荔湾缓缓张开眼,一时之间脑袋还有些反应不过来,目测外头的天色尚未大亮,思考要怎么做,才能让苍北那张大嘴巴安静下来……他突地一顿,望向怀里的妻子。
外头持续传来苍北不满的咋呼和雪宁冷处理的傲慢嗓音,让卢思涵皱起眉头。
“相公,他们好吵……”
薛荔湾闻言,难以置信地瞪着她。“思涵,你也觉得他们很吵?”他问得小心翼翼,就像是怕魔咒会突然消失一样。
更难以理解的是,他不是以己身换咒吗?昨晚他明明承受了痛楚,甚至五感也渐渐消失,为何一觉醒来,他却觉得自己一如往常?
“对呀,他们……”她咕哝着,旋即像是意会什么,倏地张开眼,对上他震愕的双眼。
“相公……”
“思涵,你听得见我的声音?”他颤着声问。
睡了一夜,眼前的她看起来神清气爽,那紧缠的死灰病气像是瞬间消失,脸庞噙着红润。
卢思涵大眼眨也不敢眨地看着他,颤着声道:“我听见了……相公的声音原来是这么低沉悦耳……可我怎么听得见了?”
不可思议极了,打从六岁之后、她不曾再听过任何声音,可是此刻,她却听见了,她甚至听到屋外的对谈,听到远处有人在走动,还有鸟儿的轻啼……
“等等,你……你昨晚不是被朔零先生施了咒,当时你明明像是已经死去,为什么……”她脑袋一片混乱,怀疑昨晚的一切只是一场梦,可那情景是如此真实……那么为什么他现在看起来半点病气都没有,而且他的眼睛也看得见她?
“我也不知道,可是……思涵,你现在的气色看起来真好。”他热泪盈眶,不知道要怎么道出自己此刻的感动。
卢思涵一愣,顿了一会,蓦地坐起身,困惑地转头看着他。
“我的身子不重了,头不痛了,心窝不紧了……我甚至可以自己爬起身,到底发生什么事?昨晚……”
薛荔湾也坐起身,将她搂进怀里。“我们不是在做梦吧?”
“相公,岂有两人一起发梦的道理?”她同样难以理解,可是身子的状况骗不了人。
“难道是……朔零先生的关系?”
“他?”
“对呀,”她还记得朔零先生那双冷若霜月的眸子,他明明眼睁睁看着她吐血,可为何一觉醒来,一切都转到好的一面了?
“你真的一点事都没有吗?”
“我没事,我没有任何不适的感觉。”他动了动身体,确定身体无恙。
“可是……”她困惑着,却被他使劲地搂进怀里,耳朵就贴在他的胸膛上,听着他急促的心跳,还有隐隐颤动的胸口。
“相公……你哭了吗?”
“没有。”他哽着声。
“你怎么哭了?”她笑着,双眼泛着泪光。
“我没哭。”他只是喜极而泣。
他无所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但求她安好。感谢老天,成全了他的希望,让他最心爱的女人可以不受病痛折磨。
“相公,是不是我们感动了老天?”
“…也许是吧。”他哑着声,无法再言语。
这是多么奢侈又难以实现的梦想,没想到一夜过后,他殷切期盼的愿望,成真了。
卢府围墙外,白雾团绕中依稀可见两抹身影,其中一人正高举着双手,只见远处一团黑影瞬间飞至他的手中,他立刻反握,直到那黑影隐入他的掌心。
“师兄既然有心助人,何不明说?”
“助人?”
“不是吗?你这不等于是施咒帮了思涵?”
朔零低笑着。“那是她的运气好。”
“啊?”
“你以为这是什么?”他摊开掌心,让师弟瞧见他握在掌心里的黑色斑纹。
“其实一开始被下咒的人就是思涵,只是碰巧昨晚咒要转移时,她的男人道出心意,而她以死相随的爱情化解了咒罢了。”
他不说,将卢思涵逼到极限,为的就是逼出那自娘胎便有的咒,这咒结得太深,不这么做取不出。
旭阳一怔。“思涵是被下咒的?”他身为炼丹师,对于咒并不陌生,但他却始终没发觉,只觉得思涵的病症古怪透顶。
“没错。”收起掌心,朔零沿着大街走,像是没打算再进卢府。
“但不管怎样,师兄终究是帮了思涵。”
“是吗?”他哼笑着。
“我不过是收回本该收回的东西罢了。”
“师兄,你说什么?”
“回你的茅屋吧,我累了,想歇一下。”得歇一下让他想想,接下来,要怎么收回卢思浩那只异瞳。
“那就走吧。”
两抹颀长身影,无声地隐没在浓雾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