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0章 南河春晓(从维熙文集⑤)(20)
- 从维熙文集(全14卷)
- 从维熙
- 4985字
- 2022-07-26 18:40:15
满祥干晃着一只手,也没办法把会场平稳下来,他索性站到板凳上,响亮地说:“同志们!静一些,我说说刚才的情况吧!全支部的共产党员都在等他一个人,开严肃的支部会,他却去搞……”
霍玉山圆睁着窄小的眼睛,打断满祥的话说:“这是胡说,我根本不知道开支部会,没人告诉我。”
会场静下来了。
“是吗?”
“没有通知他呀!”
会场上掀起了一阵微微的骚动,趁这时候,霍玉山瞪着焦急、憎恨的眼睛,朝大家说:“同志们!这是满祥在造谣生事!他说什么呀!他偏偏要说我在这时候搞女人!凭我的良心,我没有,他是胡诌。”
“好!”满祥非常稳重地点了一下头,朝全会场的党员们望了一眼,说:“支部估计到这些情况了,分析霍玉山到了穷途末路的时候,会像他当初做买卖给小尺码一样,来和党狡赖。为让同志们更清楚地认识霍玉山,支部让青年团员霍泉在外边等着来参加我们支部会,哪位同志,把霍泉喊进来!”
霍玉山一屁股坐倒了,但是,他挣扎着站起来,把焦急、忏悔、渴望、憎恨交织在一起的目光,对准走上前来的儿子。这时候他是多么希望儿子能帮助他说一句话!不!哪怕不是一句话,而是简单地摇一摇头也是好的。他望着腰圆膀大的霍泉,口水流下来了。
霍泉在这几十双眼睛注视下,慢慢地站住脚步。
“说说吧!霍泉。”满祥声音洪亮有力。
“对!好儿子!”霍玉山第一次这么亲切地称呼他“好儿子”。这是霍玉山和党的最后一个“赌注”了,他眼里闪着悲恸的光,一动不动地射在霍泉的眼睛里,说:“泉!我的好儿子,你说吧!”
“你还在欺骗党,欺骗同志!我告诉你好几遍,晚上开党支部会,你装不知道!”话音从霍泉粗粗的嗓子里,一字一字地蹦出来,“满祥说的都是实话,我证明。”
霍玉山没有叫出声来,眼睛里闪出一团火光。霍泉看也没看他,声音反而比刚才更高更响:“霍玉山,他是我爹,他已经丧失共产党员的那股子劲头,我是他的儿子,我还是个青年团员,我给党支部提个意见:立刻开除出党。”
会场上立刻掀起一场暴风雨:“好个霍玉山!和野女人又勾上了啊!”
“在支部大会上还耍花招。”
“清洗!”
霍玉山眼里凶光没有了,像没了筋骨的人一样,一头趴在桌子上,全体党员表决后,被请出会场。
霍玉山像个喝醉酒的矮汉。
他晃晃摇摇地朝原野走去,胸前的丰产模范的奖章,被夜风吹得叮当作响。他头脑混乱极了,中毒深深的霍玉山,还感到委屈、不平,他大声地骂着满祥,骂着霍泉,骂着满天星,骂着秋霜。忽然,他躺倒了,对着天说:“县委书记张铭山同志啊!您知道我眼前的处境吗?”
天上的一颗流星,拖着一道白光坠落了……
霍玉山又站起来,一直走到南河坡:“我要上县委去控诉!去控告满祥……”他快走几步,忽然停住脚步,他听见从渡口房里传来一声一声的钉船声和朱兰子水灵灵的歌声。
他站在黑茫茫的十字路口……
二十九
斗争,暴风骤雨般的斗争。
它像八月的南河波涛,迸溅起高高的浪花。但是,当人们都看到浪花的冲击,感到在井儿峪有一种邪恶的力量在默默进行的时候,狡猾的敌人负了重伤有意退却了。它,企图蒙遮着人们的眼睛,喘喘气,卷土重来。
但,这一连串的失败,使麻老五在炕窖里,真真的有些伤心。满天星、潘七、瘸老秦的被斗争,满祥回来向贫、中农宣布的合作社开门的消息,这两件事,把他昼夜苦思的谣言、流语都给击碎了;拴着他心的麻玉珍,混进社去,除去哭哭闹闹,偷偷地“广播”过两回谣言,便什么也施展不开了;特别是满祥代替桂花回村之后,麻玉珍的一举一动,都好像有人注意;最使麻老五感到恐慌的是村里风言风语传出来,说他还活着,嚷嚷着活捉麻老五……这些,汇集成一个有力的拳头,沉沉地打在麻老五的胸口上,他消瘦了,两个颧骨好像不是长在肉皮里,而像贴在死人脸上的两个白鸡蛋皮;眼窝子也更加塌下去了,像南河古老传说里的“骷髅鬼”。他拼命地抽烟,把满天星从集市上买来的烟卷抽没了,满天星这次进城去换银圆还没回来,他只好抽叶子烟,一袋接着一袋,呛得他连声咳嗽,吐着黄中透绿的黏痰。他不抽烟的时候,就坐卧不宁,挺着个瘦竹竿似的脖子,像只有气无力关在笼子里的狮子,围着潮湿的炕窖四角转来转去。
这两天,他焦急地等待着满天星归来。但是满天星却像个断线风筝,走了两天多没有音信了。他是背着三百块袁大头到县城里去兑换的,麻老五很为不安,生怕他换不来现款,没有方法成立假社。在麻老五看来,“有钱能使鬼推磨”,没有这几百块钱,是不能和满祥他们争夺群众的,虽然他们计划的仅有十多户对象。“如果钱来得早呢,趁着秋忙,雇几个短工,给孤寡户帮帮忙,还备不住能多拉进几户来。”麻老五心里打着算盘,可是满天星偏偏不来。
他轻轻地敲打炕窖隔板,秋霜钻进来了。
麻老五脸色忧郁地问:
“外边什么时候啦?”
“傍晌午!”
“你趴墙头看看,满天星回来没有?”
片刻,秋霜回来:“五爷!还没影儿呢!”
“合作社玉米地收得怎么样了?”
“刚掰棒子,正是点火的时候!”秋霜咬着两片发紫的嘴唇,“不行啊!夜夜门外有暗哨,满祥,非把他干掉不可。”
麻老五打断秋霜的话,围着炕窖转两圈说:“秋霜!麻玉珍这两天怎么总不来了?”
“五爷!话不是说过了吗?”秋霜朝炕窖外指指说,“眼珠子太多,动转不灵!”
“她动员福贵退社了没有?”
“不知道呢!”
“你看!你看!让人一盯,就断了线还行啊?咱们的社还得指着这块中农牌子呢!你去看看!”麻老五翻着他那两只满布红丝的老眼,想了一会儿说:“让她干好这手活,要是福贵拗着劲,就把他干掉!”麻老五凶狠地用手比了一把剪子的样儿,苦笑着说。
“嗯!”
八月的田野里,满处都是人声笑语,秋霜拣人不走的小道儿,擦着高高的青庄稼,摸到了南河滩。她探探头,西边这片连男带女的社员里,没有穿红袄的麻玉珍,她往东看看,东边的社员们,也闹哄哄的正在干活,只有穿红袄的麻玉珍,坐在河坡上,懒洋洋地捡着土块往河里扔。
秋霜怕被社员看见,拾起一块石子朝河里扔去。“扑通”一声,麻玉珍朝她点点头,又努努嘴。秋霜朝努嘴的方向看去,长胡子的宏奎老汉,正坐在麻玉珍的身后抽烟,她一闪身躲到棒子地里去了。从棒子地的空隙里,她看见麻玉珍一动不动,秋霜心里“哄”下子明白了:这是在监督。她坐在棒子地里了,手拨着绿绿的叶子,想看看麻玉珍到底怎样摆脱开宏奎老头。
麻玉珍站起来了,她忽然手捂着肚子“哎哟”一声。
“不干活,干什么去?”宏奎老汉问。
麻玉珍指指下身,走近宏奎老头,龇牙咧嘴地说:“月经来了!一见红就疼!我得去解手!”
宏奎老汉扇扇鼻子,站起来朝社员堆里走去了。麻玉珍看见老头走远,直起腰来,迈着急碎的步子,到秋霜旁边。秋霜咧着黑紫的嘴唇,笑颤颤地说:“玉珍!人家要检查检查你,你该怎么办?”麻玉珍擦擦汗,哧地一笑:“不照你是的,连唱两出‘瓜园会’,真会了一次!”秋霜假怒道:“住嘴!”麻玉珍还嘴说:“你那本领从哪儿学来的?”秋霜口不饶人地说:“你要学,先拜你爹为师吧!”
麻玉珍拧了她一下。她到底没有秋霜那么能说会道,没有秋霜那么老练。尽管麻玉珍也是个满肚子坏水的泼妇,也会甜嘴蜜舌地去谄媚别人,她比这个嘴唇发紫、长着水蛇腰的秋霜,还差得很多。也许正是因为这个,秋霜说话的口气,就像麻老五对秋霜说话一样,总是带着指点和命令的口气。
“成立‘社’的事,和福贵念叨了没有?”
“刚说个头就拗鼻子啦!”
“为什么?”
“入了社,占了便宜,秋后又可以多分,他说要吃这口到嘴的肥肉。”
“那怎么办哪?你爹都急了!”
“有几户中农,已经串通了,他们应了入咱们的社。”
“几户哇?”秋霜显然很着急。
“刚有五户,这就磨得嘴皮起老茧了。哎!你那边哪?”
“就有半户,这是我假传你的圣旨,说进来的。”
“快说,谁呀?”麻玉珍晃着秋霜胳膊。
“被开除党籍的霍玉山,他还没有定准。”
“他让合作社也给开除啦?”
“没!”秋霜不满意地说,“你在社里长耳朵没有,你不知道哇?霍玉山自动退了‘官’,合作社没有头,暂时让他那个王八儿子代理他爹的角呢!霍玉山天天围着杏树转圈子,一步也不出门啦!”
“真?我一点也不……”
秋霜用手势打断她的话。
两个社员,为争夺一根甜棒,打打闹闹地赶过去了,撞得青庄稼一阵沙啦啦地摇摆。
秋霜从地上起来,擦擦吓出来的汗说:“这儿满地是耳朵,到你家去吧!我绕小道去!”
两人从高高的青纱帐里钻出来,一东一西地溜跑了;麻玉珍装着刚才的样子,弓着腰,双手紧捂着肚子,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傍晌的太阳,毒毒地照在她的红褂子上,闪出一片扎人的红光,社员都扭过头来瞧着这个溜号的麻玉珍。
福贵在庄稼地里看见了,闷声闷气地问:“玉珍!你怎么了?”
借机会,麻玉珍像喜鹊似的尖叫:
“怎么了?妇女病。小肚子疼!”
田野里立刻哄笑起来。麻玉珍没心思去听社员们的议论,转过青纱帐,直起瘦细的身子,一溜烟似的进了家。她估计秋霜一定来了,便把前后门都关严。
坐在炕头上,她们声音稍微高了一些。麻玉珍擦擦晒热了的脸,接着说那句被秋霜打断的话:“我一点也不知道哇!这几天,这群干部对我更三眼两眼地盯着了,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秋霜凶狠地说:“越紧,你就该越稳当,像没事人一样,在他们面前晃来晃去!”
“你看我慌神了吗?”
“没!”秋霜的脸,贴近麻玉珍,像安慰又像鼓励地说,“你干得不坏。眼下看你最后一手,麻五爷让你非得把福贵拉出社来,好当咱们的招牌,你,”秋霜试探着说下去,“你要是摽不过他,你看——”她指了指针线簸箩里的剪子,似笑非笑地咧咧嘴唇。
麻玉珍轻蔑地笑着说:“摽不过他?看好吧!”
“快点办哪!要稳、狠、准!”秋霜嘴角微微上翘。
孩子睡醒了,伸伸手、踢踢腿哭了。麻玉珍奶着孩子,冷笑着对秋霜说:“你回去吧!过晌我就去找福贵……”
三十
秋天的晌午,多美丽啊!
万里晴空,没有一丝云彩;像块没边没沿的淡蓝色玻璃,把大地笼罩起来。原野里是绿色的,这种茁壮的绿色,比春天的嫩绿,让人们看了更为喜欢——因为春天是播种的季节,眼前却是收获的日子。
谁愿意离开这片丰收的田野呢?虽然南河的秋风,还是像炎夏那么滚烫,可是谁也离不开这收获的田野了。
地头上吃过了送来的饭,社员们围着堆成小山似的大棒子堆,不知道是那个姑娘领的头,伴着南河“哗啦哗啦”的流水声唱起了歌儿:
水蓝蓝
天蓝蓝
绿油油的庄稼望无边……
“妇女同志们!”满祥站在一块高岗上,打断了歌声。“你们上杨树林里唱去好不好?”他笑着朝杨树林里一指,“不是我们不爱听你们唱的……”
“是为什么呢?”最能嚷的二翠抗议说,“越不爱听啊,我们偏唱!”
“对!”妇女们哄笑着。
宏奎老汉跑上高岗,站在满祥旁边,扯着白胡子喊:“你们呢,就会欺侮满祥!二翠!你别走啊!我告诉你们吧!今个开始秋收,该我们男人——”他顿住了话头,指指南河喊道:“——洗秋澡,这是井儿峪祖辈的风俗,你们……别跑哇!二翠!……”
妇女们一窝蜂似的跑了,她们笑着、嚷着,好像是赛跑似的,直奔白杨树林。
社员们“大雁展翅”跳下河。满祥也脱光了身子,一个猛子扎下去。不知是丰产把他乐的还是怎么,满祥在水里,忽然想要和社员开个玩笑,他开始在水里摸了,摸着一个人腿便狠劲拧了一把,朝别处浮去;可是还没浮走两步,他的后腿就被那人抓住了,他赶紧在水里回旋身子,一个鲤鱼打挺,从河边站起来,和对面人一块抹去脸上的水。
“啊!”两人都暗暗地叫了一声。
站在满祥对面的竟是福贵。满祥微微地笑着;福贵却完全被这意外的巧合,弄得尴尬起来,他不知所措地咳嗽着,眼睛不知往哪儿放才好,半天,他错乱地说了一句:“你……你也下水啦?”
“洗洗凉快!”
“照复员的时候瘦了!”福贵不好意思转身浮走,找着话题。
“早就剩这一把干骨头架子啦!”
“啊……啊……”福贵应着转身想走。
“哎!福贵!”满祥非常满意这样的巧遇,他指了指旁边的干岸说,“咱哥俩聊两句行吗?”
河滩上有一棵蓬蓬松松的大槐树,满祥和福贵坐在河滩的绿树荫里,他们彼此望了一眼,满祥先开口问道:“福贵!你到社里两三个月了,咱们合作社怎么样啊?”福贵不假思索地说:“好哇!”满祥问:“到底好在哪儿?”福贵道:“嗐!反正是买卖跑不了啦!牲口市场上都给你评上个价儿,没有奔头了!说到合作社好在哪儿,分得多呗!”
满祥停顿了一会儿,若有所思地问道:“满天星还跑买卖吗?”
“老杂种自从娶上个媳妇,屁股像粘在炕席上一样!还跑什么买卖,连我家门槛子也不进啦!”
一只马蝇突然叮在福贵的脊梁上,它刚刚把嘴伸进去,满祥“叭”的一巴掌,没有吸着人血的马蝇被打扁了。福贵被巴掌打得一龇牙,笑了,他感到满祥对他这样亲切,便站起来,从挂在绿柳枝上的衣兜里,掏出两支烟卷来递给满祥一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