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酒魂西行(从维熙文集④)(28)
- 从维熙文集(全14卷)
- 从维熙
- 4939字
- 2022-07-26 18:40:15
沿着俺老哥对俺的启示,俺开始在脑瓜里摇开了“纺车”。俺想,此时此刻那白眉鬼一定带着那一提包假货,到了小伍子的家了,小伍子对白眉鬼来登门退还礼物,一定很难为情。因为那是小伍子骑着电驴子,特意把礼物搬到办事处去的,并非白眉鬼直接向小伍子索取的,老实本分的小伍子或许会推让一番。不能忽略的是,他身边还有那个脑瓜十分灵光的哑女。哑女去银凤那儿告白眉鬼状的目的,虽不一定想索回那些价值几千元的礼品,但白眉鬼当真来退还礼物的时候,哑女一定不会拒收……节骨眼儿上的问题,是小伍子和哑女都不是站烟酒柜台的售货员,他和她都无法分辨真假,咋想也想不到白眉鬼这手黑招。那么,哑女虽说是揭了白眉鬼的黑心、黑肺、黑肠子,却还是被那白眉鬼所蒙骗。想到这儿,俺觉得这台戏的戏路子已然断线,没法儿再往后延伸了……
俺绞尽脑汁地苦思冥想,迷迷糊糊地感到自个儿已走到了悬崖峭壁,前边再无路可走了。可是俺老哥的话十投九中,几乎是弹无虚发。刚才他虽然没有给俺一个答案,但是那话锋里,仍然藏有暗示俺这戏还要唱连台的意思。不然的话,他让俺解甚的题,开甚的扣儿哩?!
想。
俺重新开始又一轮的苦思冥想,俺要反复琢磨白眉鬼送还那赃物时可能发生的另一种情况:正月十五闹元宵,那一对夫妻“黑塔”和小潘,会不会也在寒窑里与小伍子、哑女一块儿庆贺新婚呢?有这种可能,因为在这两对夫妻的新婚,还掺杂着小潘与小伍子的告别,四口子聚到一块儿热闹一番,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儿。小潘待业,没有本事识别出白眉鬼的破绽。可是还有那个“黑塔”在场,他在大饭店干厨师工作,不仅自己吸烟、喝酒,还能接触到俺酒类家族。如果有戏可续,一准儿是“黑塔”看出白眉鬼甚的名堂来了。“黑塔——”“黑塔——”俺心里一边暗叫他的名儿一边为自己能解开这难解的扣儿而高兴得忘乎所以。
这一宝保险俺押对了。
“老哥,让俺跟你说说俺的答卷。”
俺在俺老哥耳畔呼叫了起来。俺老哥不知是装睡还是去梦游天上王母娘娘的瑶池,任凭俺对他可着嗓子吆喝,他靠着俺的身子一动未动,眼皮一眨未眨。俺对老哥来了手邪招儿,俺身子猛地向旁边一歪,俺老哥差点跟俺一块儿摔倒。他这才停止了雷鸣般的呼噜,接着缓缓地睁开眼皮道:“你想的心事,俺梦中都梦到了。祝贺你,大兄弟!这回算你出师了。记住,对人世百态你只会骂爹日娘,不算长了什么能耐;能够从人世百态中看出其中的弯弯道道,才算不白来人世一回。”
“你说俺的扣儿解对了?”
“对了。”
“那‘黑塔’一定在场?”
“一定。”
俺正想为俺的入道而大笑两声,门铃突然响了起来。那狗娘养的经理,披着一件睡袍走到门厅,隔着门问道:“谁呀?都午夜十二点了。”
“老白。俺是老白。”
“你怎么又回来了?”
“开开门吧!外边零下二十摄氏度,冻死俺了。”
门开了——狗经理先开的铁栅栏防盗门,后又为白眉鬼打开二道门,离开俺有两个多钟头的白眉鬼,便又出现在俺面前。他告诉狗经理一切顺利,他抵达小伍子寒窑时,那又离婚又结婚的两对夫妻,正聚在一块儿吃煮元宵哩!货主十分感谢白眉鬼,除接过去那些烟酒向他连连道谢之外,还把他拉到桌子上吃了一碗“大三元”的黑芝麻元宵。那白眉鬼得意地显摆道:“离家时瘪着肚子,在小伍子家混了个肚儿圆回来。路过你这门口,俺忽然想起来,别的货咱就算换了,俺最喜欢喝的竹叶青和对俺有用的龟龄酒、鹿鞭酒,俺还得带走。俺半路上扒拉了一下肚子里的小算盘,俺拿走这四瓶酒,你还能赚个四五千块哩!这不算俺老西子抠门儿吧?”
“行。谁叫咱是老搭档了呢!”那狗经理一边拉开柜橱的玻璃门,一边调侃着白眉鬼说,“喜欢喝竹叶青的顾客,大都是你们老西子,拿走我不心疼。这龟龄酒和鹿鞭酒,我心疼也得给白大哥,我知道你那家什不灵,看在你和老嫂子的情分上,我少赚点银子,让你俩夜里赚个快活,这算积德!”
白眉鬼还想再和狗经理絮叨些甚,狗经理已然冷得打战,他把白眉鬼往门口一推道:“走吧!老嫂子还等着你欢度元宵之夜哩!”
门“哐啷”一声关上了。白眉鬼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慌慌张张地竟忘了向那狗娘养的陈经理讨个塑料兜兜。他用手提着俺,元宵节深夜的冷风,像刀子一般割他的手。他只好把俺哥儿俩和另外两个酒哥儿们龟龄和鹿鞭酒,揣在他的棉大衣里。
“抠抠屁股,再嗍嗍手指头。真叫老哥你言中了。”俺悄声对俺老哥说,“俺想天想地,咋也没想到这家伙还会回来,再拔两根鸡毛回家。”
“我也没有料到。”俺老哥说。
“刚才老哥你说我入道出师了,可是那‘黑塔’并没出来显圣。”俺对自己解的扣儿产生了怀疑。
“当着白眉鬼的面不好意思呗!”俺老哥回答俺道,“就是神仙也想不到,这白眉鬼会偷梁换柱,来一手‘狸猫换太子’。俺哥儿俩是亲眼看见了这个勾当,不然连你我都会给白眉鬼装在闷罐罐里。”
“这戏不是断了线了吗?”俺着急地问。
“俺估计断不了。你再好好思谋一下。”俺老哥又一次让俺修炼俺的涉世道行。
俺沉下心神,仔细推想这台戏的去向:白眉鬼离开小伍子的家之后,第一个打开那个提包的当是货主小伍子。根据小伍子忠厚待人的性格,势必要把烟酒之类,分给小潘和“黑塔”一些——俺所以这样猜测,因为在正月十四的晚上,小潘在寒窑门口曾给“黑塔”拿走“茅台”和“红塔山”,后来小潘想起与小伍子的旧情,又从饭店里返回家来,并把那烟酒带了回来——要是分给“黑塔”和小潘那些东西,“黑塔”马上会分辨出来,这些烟酒,已被“调了包”了——俺这样想,也不是没边没沿地胡思乱想,因为那四口子在十五早上去办事处之前,小伍子选择给白眉鬼带的喜礼时,“黑塔”曾无意地查看了一下那堆东西,并说了一句“都是真货”。如此这般地推想下去,小伍子一旦把烟酒分给小潘和“黑塔”时,“黑塔”凭着他干的行当和眼力,立马就会看出这些酒哥儿们、烟姐儿们都是些仿冒名牌的假货。
老哥再次说俺涉世的道行渐长。俺说这是老哥调教的功劳。俺老哥说甚的世道出甚的人,甚的行为举止造就甚的模样的酒魂。老哥的意思是说俺的一点点涉世学问附身,老师不是他,而是世道。俺老哥越是谦虚,俺越是爱戴俺的老哥,俺在这白眉鬼的怀里,暗暗祈求杏花娘娘,让俺与老哥同生,与老哥共死……
重新走进了白眉鬼的家。媳妇到底是媳妇,刚才虽然她霹雳闪电地跟他大干了一场,但俺四瓶酒重新被白眉鬼摆出来时,俺看见银凤已经把撒地踩扁了的元宵馅子,打扫干净。白眉鬼是如此这般向银凤汇报情况的:“俺的女当家的,我已经按照你的意思,亲自到小伍子家谢罪过了。小伍子两口子还有小潘两口子,见我连夜去退礼心里有点过意不去;除留俺在他家吃了元宵之外,还是坚持给俺带回四瓶酒来。他们说这是喜礼,不收也得收,俺推辞不下,只好带回来了。”
“嗯!”
“这回雷公奶奶不打雷了吧?”
“我告诉你,今后你要再干出这丢人现眼黑心肠的事儿来,咱俩就一刀两断。反正你的病,也没给咱俩留下孩子,你东我西,办起离婚手续来,没有任何牵挂!”
“俺的好银凤哎!俺在街道上就是当结婚月下老和离婚审判官的,咋也不能走到那一步。”白眉鬼嬉皮笑脸地说,“那该成了小报抢着刊登的社会新闻了,俺老西子就拿着菜刀抹脖子!”
银凤瞥了白眉鬼一眼:“你还饿不饿?锅里还煮着元宵哩!你走了之后,我去夜市上又买来一盒元宵。”
“不饿是不饿了。”白眉鬼举起鹿鞭酒和龟龄酒,“我想喝点,冰箱里有下酒的熟菜吗,给俺热热。”
银凤刚从椅子上站起身子,她身旁的电话机忽然丁零零地响起来。银凤嘟哝了一声:“这是哪个死鬼,都深夜一点了,还来电话。”她抄起电话听筒不久,白晳的脸色突然涨得像俺红高粱穗穗般的紫红。她愤怒地按了一下扩音开关,让她丈夫也能听见对方的声音,于是俺哥儿俩,也顺路搭车听见了电话中的事儿:
“……我是……我是到‘黑塔’饭店,特意给您打的这个电话。”俺分辨出来,这是哑女的声音,“很不好意思过了半夜还打搅您休息,可是这事儿不让您知道,是我对您有失尊敬。您在残疾福利院,是人人竖大拇指的好干部。但是您丈夫白科长……他姓名我还说不清楚……他……干的事儿,使平民百姓不能容忍。他……一个多钟头之前来到我和小伍子家了,退回来的全部烟酒,都被换成了假冒伪劣产品。‘黑塔’在送礼之前,曾检査过那些东西,他是这方面的半个专家——”
银凤突然打断哑女的话问道:“你们不是还回赠他四瓶酒吗,为什么那时候你们没有发现?”
“没有呀!我们只留您丈夫在我家吃了元宵。”
“真的没有?”
“我以人格保证。”
…………
电话还在持续。那白眉鬼此时已如热锅上的蚂蚁。东窗事发使白眉鬼先是抓耳挠腮,后又满屋乱转;他几次想抢过电话听筒,对哑女说些什么,但又胆怯地缩回了手。
“我相信你哑女,如果鉴定那些东西是‘调了包’的假货,你把它提到工商管理局去。眼前,市场上正在围剿假冒伪劣,我要让那老东西交出那个窝点。”银凤的脸色,此时已没了高粱红,而变成了一张俺乡下送葬时的白纸钱,“……真想不到,这老东西不仅欺骗了你们,也瞒哄了我。我不能再跟他一块儿待下去了,放下电话,我回我的娘家。走前,我给你们提供一点线索:咱区麻花路口对面有个烟酒批发站,老东西常去那儿打麻将,喝大酒。你抓紧时间,去工商管理部门的‘打假’——”
电话戛然中断——这是白眉鬼掐断了电话。他急如星火般满地乱转之后,狗急跳墙地按了电话关闭的按键。之后所发生的事情,比刚才那场家庭大战又火爆了许多。银凤先是抄起那瓶鹿鞭酒,“叭”的一声在地上摔得粉碎,后又把那瓶龟龄酒摔向墙角。待银凤把手伸向俺哥儿俩的时候,那白眉鬼急了,掰开她的手掌,拉开了她的胳膊,——因为俺哥儿俩是被捆绑在一块儿的,只在柜子上摔了一下,滑到墙角就躺在那儿不动了。
“俺的亲娘哟!咱差点成了死鬼!”俺的心跳得快要顶开瓶盖,从瓶嘴里蹦跳出来。俺老哥全然一副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神气。他说:“大兄弟,咱躺着比站着舒服。当年西太后在颐和园的戏楼看戏,还得坐着看哩,咱不比那太后老婆子还更有造化吗?快看——”
惊吓过后的俺,擦擦额头吓出的冷汗,重新向这屋中望去:那银凤此时已穿好羽绒大衣,挎起一个小小背包。白眉鬼在身后拉着他媳妇的大衣衣袖,央求地说:“你别发疯了!这是要去哪儿?”
“回娘家。”
“俺的女当家的,快两点了,甭说公共汽车,连出租车也难找了。俺错了——俺错了——俺对不住你,俺求求你就别大闹元宵节了。其实,俺这么做,也是为咱这个家。你一个月挣多少钱?俺一个月挣多少钱?那些有头有脸的‘子弟’,每天从指头缝要流走多少人民币?俺是跟批发部的陈经理搞了一点小名堂,对比那些大‘官倒’干的事儿,还不如人家的小指甲盖儿大哩!”
银凤甩开白眉鬼,大步走向门口。白眉鬼用身子挡住了她的去路。“呸——”银凤把一口唾沫吐在了他的脸上,“那些‘子弟’干什么挥霍民脂民膏的事儿,我管不了!我萧银凤要活个清白,不能与一个刮地皮的干部,睡在一张床上。你喝谁的血?一个曾经是哑巴的残疾人,一个是与死鬼打交道的炼尸工。连社会世俗眼里最卑微的人,你都要先扒皮,后行骗——最后再编一套谎言,欺骗你的妻子,你还算个两条腿的人吗?”
白眉鬼抹着脸上的唾沫星子,还想再编造些甚的鬼话,萧银凤已经乘机推开白眉鬼,夺门而去。
“银凤——”
“银凤——”
屋外传来白眉鬼的喊声——他追他的媳妇去了。刚才“手榴弹”爆炸、玻璃碴子乱飞、酒汤汤横流的喧闹屋子,此时变得寂静无声。
俺开心地说:“这是报应。”
俺老哥道:“这叫自作自受。”
“俺估摸着,这鬼日的回来,就要急不可耐地给那狗经理通电话。”俺推测着事态的发展,“弄得不好,会闹出一场官司来。”
“他没法进门了。”
“为甚?”
“你没注意到追银凤时,他只穿一件单毛衣出去的吗?他慌慌乱乱地撞上了房门,钥匙串儿丢在了小桌上。你看——”俺老哥示意让俺看那张木桌。
俺解恨地说:“老天有眼,冻死那白眉鬼才解俺心头之恨哩!”
“听!他回来了。”
“嚓嚓”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接着是那白眉鬼的推门声。当他发现门已被锁住之后,便连声骂开了自己:“真他娘的是老糊涂了,俺还没办过这么粗心的事情。一个哑巴女子,竟把俺弄到这个份儿上!唉——这银凤也太固执。”
“阿——嚏。”白眉鬼冻得受不了,开始踹门。咚咚的声音,在静夜里传得很远。可是铁门很硬,门锁很实,这白眉鬼踹了半天,也没踹开门。无计可施,他只好绕到院内镶着玻璃的窗子前,先将一格窗玻璃打碎了,又弄去挂在窗棂上的碎玻璃片,像猫儿钻猫道那般,吭哧吭哧地喘着气,从窗洞里爬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