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酒魂西行(从维熙文集④)(25)
- 从维熙文集(全14卷)
- 从维熙
- 4743字
- 2022-07-26 18:40:15
俺依然对他死缠活磨:“我托生成小伍子,你托生成哑女,让咱俩也恩恩爱爱过上一辈子。咋样?”没有回声。俺侧头一瞅——他睡着了。
十七、办事处遇“鬼”
来人世间逛景,俺过去只知道蝼蚁般的人群都离不开柴、米、油、盐、酱、醋、茶这几件事。在小伍子这间小屋,俺头一回知道了男阳女阴的交媾,也是人世间的重要事情之一。
阴能使阳起死回生。
阳能使阴开口说话。
这喜上加喜的事,让小伍子和哑女足足折腾了大半夜,直到天快亮了,他俩才抱成一团睡着了。俺到底比俺老哥身板要铁得多,看尽风流事后,全然没有一点睡意。俺一桩桩、一件件回忆着俺在高粱地里看见和听见的野合事。想着想着,俺记起在那山沟沟牵驴驮煤的路过高粱地旁,哼唱着的一支小曲:
头枕着高粱秆
身铺着高粱叶
身上盖着牵驴的人
我的哥哥哟
…………
俺越想越心里发痒,俺真的盼着下辈子做个人——当不成男人当个女人也行。听哑女刚才那个哼哼唧唧的呻吟声,想必那滋味十分鲜美。可是俺老哥对俺说过,在女酒祖宗仪狄和男酒祖宗杜康的远古时代,虽然酿酒但很少贪杯,说是甚的酒喝多了,能乱了性。啥叫乱性?难道杜康就没有传宗接代的后生?仪狄就没生下过娃子?只要仪狄和杜康有男娃女娃,酒祖宗留给俺这一条家训,只是向俺讲道德经罢了——她和他也要干小伍子和哑女干的这桩事。是吗?
俺不知道俺是啥个时候睡去的。由于俺有张飞睁着眼睛睡觉的习惯,睡梦中觉着窗外一片扎眼的白,那是天下雪了。俺记得农村老皇历上说: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去年八月十五是不是云彩遮住了月亮,俺无从记忆,可是正月十五雪打灯,却真的在梦中应验了。
大团的棉花球般的白雪,飘飘摇摇地落个不停。
白了天。
白了地。
白了房。
白了树。
突然噼里啪啦一阵打枪似的声响,把俺和俺老哥都给吓醒了。那小伍子和哑女,也被这声响惊醒,双双从床上跳到地上来。在他俩穿衣穿裤的当儿,俺问俺老哥说:“这是咋的了,猎人打山狸子打到这院里来了?听那一声接一声的音响,好像猎人打围用的连珠枪响。”
“放屁——”俺老哥申斥俺说,“这是有人在院子里燃放鞭炮。”
“庆贺正月十五元宵节?”
“也是为哑女和小伍子庆贺。”
“谁?谁知道他俩成了两口子?”
“我猜是小潘和‘黑塔’来了!”
老哥的道行实在是高,小伍子从门口迎进来的当真是小潘和一个面孔黧黑、塔高塔高的壮汉。黑汉手里还提着一个圆圆的透明塑料盒子,盒子里装着的是一个带喜字的蛋糕。
只见小潘给小伍子和哑女引见“黑塔”道:
“这是黑哥!”
“黑哥——”哑女首先开口说话了,“哑妹子真从心眼里感谢你,没你这棵大树,招不走潘姐这只凤凰,我不但进不了小伍子的家,也治不好我的聋哑,我一辈子都要当个残疾人哩!”
“哑妹子,这是咋回事?”小潘愣愣地盯着哑女,“一夜之间,你从哪儿找来的高明医生?是不是你过去装聋作哑?”
哑女摇摇头。
“那是谁给你治好的?”
“伍子当的郎中。”
“瞎编,他只会炼尸,哪会治病?”小潘不信。
哑女羞红了脸,迅速低垂下头来。小伍子及时岔开话题说:“我说黑哥,大雪天你们这么早就来‘炸庙’,我梦里听着那鞭炮声,以为‘文革’武斗又回潮了呢!”
叫“黑塔”的汉子,嘿嘿傻笑两声:“是小潘的点子,她说趁着正月十五的黄道吉日,一是来庆贺你和哑妹之喜,二嘛,也同时庆贺我和小潘……小伍子,我看咱能不能趁热打铁,今天把该办的离婚、结婚手续都办了?”黑汉说完这席话,骨碌着两只大眼睛,有点胆怯地看着小伍子,那意思是在试探小伍子是否真的愿意和小潘断了夫妻关系,他好来个明媒正娶。
小伍子立刻连连点头应道:“我同意黑哥的意见。俗话说,一货有一主,阴阳两把锁,各有各的开锁钥匙。钥匙配对了,一通百通;钥匙配错了,一通不通。本来,小潘就是黑哥心上的锁,只是阴差阳错,在前年正月十四,碰上我小伍子……”
冷寂的小屋,一下子有了四个喜兴的生灵,谈论喜兴的事儿,俺这酒魂心里也跟着喜兴起来,歪头看着俺老哥,他脸上却没了刚才的乐和劲儿,老哥耷拉着脑袋像是想着甚的心事似的。
“俺的好老哥哟!你有佛爷心肠,难道不为这四口子高兴?”俺说,“咱看了多少苦戏了,这是一出苦戏变甜戏的演出,老哥你咋这么垂头丧气哩?”
俺老哥不吱声。
“咋的,你病了?”
“得的是思想病。”俺老哥长吁短叹地打了个哈欠,“这出喜剧演完了,咱俩怕是又要搬家换地方了。”
俺老哥当真料事如神,在这两对夫妻商量着去街道办事处办理离婚、结婚手续时,提及了俺哥儿俩。据说,街道办事处掌管婚姻的,是个白眉毛老西子,这个山西佬平日常到“黑塔”所在的饭店蹭吃蹭喝。他不喜欢喝别的酒,专喝竹叶青。离婚、结婚是两道程序,要通融老西子合办,理应为老西子送点喜礼。因而,当小伍子和“黑塔”骑着各自的电驴子,驮着媳妇去街道办事处时,俺哥儿俩、红塔山姐儿俩和一瓶茅台酒,都被小伍子带往街道办事处。
街上铺了一层厚厚的白雪,电驴子很难骑,他们不得不停停走走,走走停停。结婚登记先要拍照,在这四口子在照相馆等待半小时可取的快相合影时,俺恨不得也跟他们一块儿合上一张影。因为,俺打心眼里喜欢小伍子和哑女两口子:小伍子忠厚,哑女绝顶聪明,她昨夜打小伍子那一耳光,打出了俺对她的敬佩。转念一想,俺和老哥转到白眉毛老西子那儿也不错,俺俩就是从那地方出来的酒魂。特别是俺,连高粱祖宗都是在山西,俺可又见到亲人了。
可是当这四口子取出快相,骑着电驴子快到街道办事处的时候,“黑塔”忽然若有所思地停下车来,煞有介事地先把俺和烟姐儿俩、茅台酒哥儿们仔细端详个够,然后心神不定地说:“烟酒倒不是假货,只是据我们接触,那老西子挺贪的,他会不会嫌咱这几颗‘手榴弹’(酒)和机枪子弹(烟)太薄呢?”
小潘说道:“仅这点喜礼,至少值三百块哩!伍子一个月能挣多少工资?我看行了。”
小伍子反身想去再拿点什么礼物来进贡,被哑女制止了:“俗话说:‘宁毁十座桥,不破一门婚。’大正月十五的喜庆日子,那老西子或许不会刁难咱,何况那老西子还认识黑哥哩!”
俺老哥听到此处,突然对俺耳语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那哑女虽然在治小伍子病上,显示出与众不同;可是在对你老乡的估算上,完全失算了。”
“咋的?你也想诬蔑俺老乡?”
“不敢!不敢。”俺老哥忙对俺解释道,“俺是根据‘黑塔’说的常去饭店蹭吃蹭喝,来推断大兄弟你那位老乡的。”
“俺老乡都是仗义的。老哥,你不会忘记在法兰克福飞机场里那位山西后生吧!他心眼善得比得上菩萨娘娘!他仗义到给那偷他马克的窃贼送葬!”
俺老哥没正面回答俺的问题,却东拉西扯地跟俺打开了游击。他说中国会做买卖能挣钱的多是安徽、宁波和山西的商人。
俺顶撞俺老哥说:“别云山雾罩的,你说这话是甚的意思?”
“没啥意思。”俺老哥说。
“没啥意思是啥意思?”俺老哥勾起了俺刨根问底的牛性,“你分明是门神爷里卷灶王爷——画(话)里有画(话)!”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我意思是说你老家自古出商人。这也是我在京郊河坡上趸来的知识。”俺老哥被俺逼得无路可走,只好对俺袒露他的心声,“抠抠屁股再嗍嗍手指头,这俗话古辈子就出在给咱植入酒魂的地方。一句话,你老家那方水土,既出搞民航工作的好后生,也出抠血鬼!”
俺火了,正想跟俺老哥对阵争吵几句,只觉得这时俺肩膀火烧火燎地疼了起来——原来小伍子迈进办事处门口时,不小心把手里提着的俺,撞在了门口铁栏上。俺在揉擦疼痛肩膀的时候,小伍子已然把俺往小桌上一放——俺那白眉毛老乡就坐在小桌后边的一只木椅子上。
“给您送来您最爱喝的家乡酒和茅台。”“黑塔”首先开腔,“还有两条烟。”
俺那老乡年纪约莫四十岁,不知甚的缘故,他长了两条长长的白眉毛,昔日高粱地边看草台子戏班,演出过宋代大侠客中的《白眉毛徐良》,其中的主角白眉毛徐良老家也在山西。这白眉毛科长,难道是那徐良的后代?徐良可是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义人。龙生龙、凤生凤,这主管婚姻大事的俺的老乡,不会是俺老哥说的那号人吧?!
只听俺那老乡说道:“黑子,你有甚事,直截了当地说吧;只要俺能办的,尽量帮忙。只是这儿是政府基层单位,不能收礼。”
“黑塔”看着这间办公室空荡无人,便咧嘴一笑说:“这点小意思您一定得收下。当然,我们顶风踏雪到办事处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告诉您,我是办理结婚登记手续来了!”
“哎哟!这是喜事,夫人是哪位?”
“我。”小潘摘下头巾,甩了甩头发,站到了“黑塔”身边,“您大概还没忘记我吧,去年我和小伍子曾到您这儿来过。”
“就是我,我在火葬场工作。”小伍子搭腔道,“您还记得吧?”
白眉毛老乡那双晶亮的眼睛,麻利地扫了扫这两男两女:“倒是记得,可是她不是你的媳妇吗?黑子,这究竟是甚的一回事?到底是谁跟谁登记结婚?”
小伍子忙不迭地为俺那老乡,勾画着新的鸳鸯谱说:“真是麻烦您了,我跟我原来的媳妇小潘,协议离婚,黑哥和小潘登记结婚;我嘛,与我同院的哑妹子登记结婚。不过,您老放心,其中不存在财产分割等麻烦事,我们是完全自愿的。”
俺那老乡顿时把脸子沉了下来:“你们以为离婚、结婚像是小孩子过家家玩啊?这不成了鸽子乱踩蛋、二八月乱闹猫了吗?诚然,婚姻法上规定着离婚和结婚的自由,但都得有个章法,有个方圆。就这么家雀子换窝似的,一块儿飞到办事处来?”
“黑塔”看老西面露不悦,忙套磁地说:“您是了解我的,我一不是流氓,二不是地痞,是个掌勺的厨师。小伍子和小潘愿意分手,我和小潘愿意成家,哑妹子又愿意跟小伍子过日子,您这儿为我们办个手续,不但成全了我们四个人,两个家庭,您橡皮图章一盖,还是您积德行善的行为。”
“对你我是知根知底的。问题是这根藤上挂着四颗瓜哩!”俺那老乡嘴角虽绽出微笑,可是两条白眉毛却拧成了麻花。俺从嘴上看,他好像愿意成全这两桩好事的样子;从眉梢上看,却像是不愿开绿灯放行的神态,“比方离婚,男女双方得先说出个由头来,然后才能谈领结婚证的事。你们先谈谈离婚的原因吧!”
小伍子只是抓弄自己头皮——他难住了。
小潘张开嘴皮又闭合上——她欲言又止。
“黑塔”也被这当头一“将”,定在了那儿。因为小伍子和小潘的离婚,是属于他俩的问题,他难以从中插嘴。而涉及“那桩”不和谐的事,不但小潘羞于出口,连大脑瓜、短身子的小伍子也难以启齿。
“瞅!你这老乡开始刁难人了吧?”一直沉默着的老哥,开口对俺说,“其实,他是挑水的回头——过了井的人。猜也能猜出其中缘故来,但偏要过这一堂。高女人矮丈夫本身就不般配,‘那桩事’失调,也就可想而知,他这是在卖关子、卡脖子。”
“老哥,俺这老乡掌管这摊子事,不能不问青红皂白就判小伍子和小潘离婚。”俺替俺老乡争辩道,“就是站在阎王面前的判官,对进了阴间酆都城的死鬼,还要记载个善善恶恶哩!”
“对!对!你长道行了。你就往下看眼前这位白眉毛判官吧!”俺老哥像被俺呛了一口水似的,干干地咳嗽两声。
俺挺得意,在俺跟俺老哥漫游人世以来,俺总是接受俺老哥的点化,今天俺头一回点化俺老哥,这种阴阳倒转,真是把俺乐和坏了。可是很快俺的高兴劲儿,就扫得一干二净。因为在小伍子和小潘被问得无话可答之际,哑女杀了出来。她三言两语就把俺老乡给盘问住了。她说:“科长,你是不是有打听私生活的瘾?那我对你说开了,让你痛快痛快耳朵吧!小伍子和小潘在夫妻房事上合不来,根据这一条就得判他俩离婚。”
“你怎么知道?”
“我听窗根了。”哑女挺着胸脯,满不在乎地胡诌八咧,“我跟小伍子住一个院子,他俩难于吐出的话,我替他俩说出来,当作证明吧!”
“这要他俩亲自表述。否则不能成为依据。”俺那老乡狠狠地瞪了哑女一眼。
“是那么一回事。”小潘首先启齿。
小伍子马上应和:“说句文明词,叫性生活合不来。”
“当初你们为甚结婚?”
“那时候我们不懂‘性’!”
“口说无凭,你们写个材料来。”俺那老乡摆出了新道道,“离婚与结婚材料都要存档的。当然,材料上都要加盖单位公章,证明材料属实,同意你们离婚和结婚。还有一条,按规定你们得离婚两个月后,再来登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