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酒魂西行(从维熙文集④)(15)
- 从维熙文集(全14卷)
- 从维熙
- 4959字
- 2022-07-26 18:40:15
耳畔听得哐啷哐啷地响了一阵,撞得俺肩膀和脚跟生疼。俺睁眼一看,原来那粪便排泄的口子太窄,容不下俺哥儿俩一块儿滑溜下去,那妞儿气得两腮绯红,只好又把俺从桶口提下来,放在镜子前的平台上,用力解着俺身上的塑料绳扣。
“俺日他娘!这妞儿不想让俺哥儿俩死在一块儿!”
俺老哥牙根磨得咯嘣嘣地响:“这要感谢‘连环套’里的乡秘书哩,他系的是难解的牛蹄子扣儿。这难解的扣儿,也许能救咱一命哩!”
“她会用小刀割开的!”俺认为老哥是在死前给俺吃着开心丸。“咱好像有救了!”
老哥的话才落音,厕所门轻轻响了一下,一个乘客走进厕所。他迷迷瞪瞪地一抬头,看见里边有位空中小姐。那妞儿赶忙向那男人道歉:“真对不起,我忘关门了!”说罢,这妞儿把俺提出了厕所,她蛾眉竖挂,杏腮烧红地诅咒开了自己:“人要倒霉,喝口凉水都塞牙缝儿!”她大概是怕别的空姐看见这幕戏的尾声,便匆匆把俺装进她的飞行背包,“哗”的一声闭上拉锁——俺虽然逃离了粉身碎骨的劫难,却被关进了吉凶难卜的“监牢”。
“咱还能有活路吗?”俺心惊肉跳地询问俺的老哥。
俺老哥摇摇头:“这妞子喜怒无常,难以预料!”
俺心憋得难耐,便在一抹黑的“监牢”里哭了,连连叩求杏花村的杏花娘娘道:“娘娘,你是让俺这红高粱成了精灵的酒神,快想个法儿,救救被困在天上的俺吧!”
【玫瑰花谢了】
且说那空姐儿在“洋和尚”面前碰壁,出国梦伴着春梦一块儿化成肥皂泡泡,这妞儿在嗔怒之下,把俺哥儿俩关进大牢——锁进她的飞行背包。俺老哥的出洋梦,便随着那肥皂泡泡一起破灭了。
俺对俺老哥说着开心话:“咱的魂儿不是中国高粱米籽变的吗?叶落归根,跟飞机再飞回生俺养俺的黄土地,倒也不错。”
“哪怕叫咱看一眼德国法兰克福,咱也算是没有白跟着空姐儿出洋一趟呵!”俺老哥抓耳挠腮地说,“就是在这儿把咱哥儿俩打开瓶盖子喝了,咱也算开洋荤了。”
“俺还愿意多看几场人间的大戏哩!”俺说,“要不,俺干甚在飞机上要叩拜杏花村的酒神杏花娘娘,保咱平安哩!”
一提酒神,俺老哥略略来了点精气神儿。他老问俺道:“你家的红高粱祖宗,跟你说过酒神为甚是个蹲着撒尿的娘娘,而不是站着叉腿尿尿的罗汉吗?”
俺干瞪着铃铛眼儿,摇着头说:“没,没对俺说起过。老哥,你是古迹篓子,打开篓子,让俺长点见识吧!不然咱哥儿俩在这妞儿背兜里,要闷得生虫儿长大疮啦!”
瞧那神气,俺老哥也是为了解烦,他紧皱着的眉毛,慢慢舒展开来,像卦摊上的算命先生,闭上双眼掐了半天手指,慢悠悠地说道:“杏花村酒厂的杏花娘娘,是酒神的第九百三十八代传人!”
“老哥,你没道出为甚是个蹲着撒尿的娘娘!”俺说。
“因为老辈子的老辈子——几千年前第一个造出酒来的,躺在那儿是个‘大’字,而不是个‘太’字。”
俺一时蒙了,绕了半天也没能解开扣儿。到底算俺没白跟老哥在人间舞台上跑过龙套,俺在手上画了一阵这两个字,终于破开了谜团,不禁“嘿嘿”地乐了:“老哥,你真会弯弯绕,你说酒是古辈子女人造出来的,对不?”
说着女人,女人就到,俺老哥正要给俺亮底的时候,那空姐儿猛地把飞行包往肩上一挎,老哥的话便噎了回去。大概是这妞儿已然收拾好机舱的卫生,只听见一串“咔咔咔咔”像列队行军般整齐的高跟皮鞋声,听那阵势,她们似正通过停机坪,走进了机场大厅里的甚个地方。
“管她们去甚个地方呢!”俺说,“你还是把古辈子造酒娘娘的事,快点告诉俺吧!要不,俺还不知俺先辈子造酒的祖奶奶是谁哩!”
“不是娘娘,也不是个奶奶,最早酿酒的是个丫头!”俺老哥回答说。
“丫头?”俺更觉着诧异不解了,“老哥,你不是瞒哄你大兄弟吧!”
“别说话了,你听——”
真他娘的倒霉,俺要知道的事儿,总是在节骨眼上,被突然发生的事儿拦腰掐断。俺伸长脖子听听,钉子般的高跟鞋叩打水磨石地的清脆声音,骤然停了下来,代替那“咔咔”脚步声的是一片窸窣的流水声。
俺低声骂道:“他娘的,刚从天上下来,又要坐船下海?”
俺老哥只是屏气听着,对俺的提问置之不理。
“俺的好老哥,她们来这儿干甚?”
俺老哥仿佛听出来一点门道,轻声对俺说:“这儿既不是海,也不是河,是洗澡间。这群妞子在天上飞了一天一夜,下飞机先到这儿洗澡更衣来了!”
“光着腚洗?”俺突然来了兴致。
“不光腚甚个洗法儿。”俺老哥微微笑道,“咋的,你心跳了?”
“没,没。”俺只觉得浑身燥热,真想看看这群妞儿光腚时的模样,跟俺那地界,在高粱地垄里闹春的丫头媳妇是不是一个模样。转念一想,滚开的水立刻结成冰槌,要是这妞儿还把俺锁在大牢里,俺哥儿俩可就没有那份眼福了。
俺老哥不就是长在城边的一株红高粱吗?俺真不知他的心眼,咋就会比俺山沟里的高粱穗子,多上好几斗。俺老哥说:“你心里甭打鼓,这景致咱是看定了。”俺老哥的话刚出舌尖,包包拉锁就被那妞儿拉开,接着那妞儿伸进她葱白般的手指。就跟上回一样,她嫌俺哥儿俩躺在她包包里,妨碍她取包包里的东西,第一件事就是把俺哥儿俩掏出来,“砰”的一声放在窗台上。
乍从黑幽幽的“大牢”里出来,觉得这世界明晃晃地扎眼,俺哥儿俩闭合了一会儿眼睛,才能一清二楚地看见眼前的一切。俺老哥示意让俺快朝窗外看看,窗外是停机场。起飞的、降落的一架架飞机,尾巴上都涂着各种颜色的旗子。旗子上有星星,有月亮,有太阳……俺老哥告诉俺远处那架尾巴上涂着五星红旗的大白鸟,就是把俺带到德国来的飞机。俺老哥还说空中那面“黑红黄”的三色旗,就是德国国旗,眼前俺是着实地出洋,到了异国他乡。机场上那些大鼻子、蓝眼珠、黄头发的洋人,正忙碌着加油、卸货、检修飞机肚子哩!
俺只顾看窗外的稀罕,忘了看屋里的稀罕。待俺回过头来,那群空姐儿已然进了里屋的浴室;只有把俺锁进包包里的妞儿,还在包包里掏着毛巾、内衣、短裤和那些俺老哥叫它眼膏、粉蜜、洗发宝一类的玩意儿。
睁眼细看,这是浴室外的一间化妆室,四面墙上都是亮晶晶的镜子,镜子前摆着一个梳妆台。用鼻子嗅嗅,香气扑人,像是到了俺山沟沟的野花岭,不,野花岭也没有这儿的香气醉人。
俺呆了。
俺傻了。
只见白娘娘的影儿一闪,那光腚的妞儿,闪进了哗哗水响的里间浴室。扭头看俺老哥,他还在张望窗外一架架嗡嗡叫唤着的飞机,便抱怨俺老哥说:“真×蛋,刚才你只顾让俺向外看了,没看清……没看清……那群妞儿……”
“大兄弟,咱是酿成酒魂的出家人了,好比用香火头受了戒的和尚,不看还心净。要看,你看吧!”
“咋看?”俺感到受了委屈,“人家都进里屋了。”
“门不是没关上吗?”俺老哥不以为然地说。
“杏花村酒厂只给了咱魂儿,没给咱能到处乱跑的腿。”
“真是土老憨!”俺老哥拿俺开心说,“这儿四面八方都是镜子,你朝这个方向看看!”
俺眼神朝老哥指的方向望去,差点叫出声来。那镜子里,反射出一排冲澡的妞儿,她们身子藏在雾气腾腾喷泉般的水珠儿当中。水珠儿是白的,身子也是白的,因而只能看见她们朦朦胧胧的影子;唯有那黑黑的长发,在水珠儿里显得黑中透亮,亮得就如同俺家乡大山山梁上奔跑着的黑缎子马在阳光下飘动着的长鬃……
俺老哥一定是瞅见了俺目瞪口呆的样儿,嬉笑俺说:“大兄弟,记得咱哥儿俩被小绳儿绑在一块儿,第一次进入城市大街的时候吗?”
俺的眼仍死盯着那白花花的喷泉,嘴里应着:“记得!”
“那时候,你对电影广告画上半露着胸脯的女人,都斜着眼看。还责怪城市里的人,没有你们山沟沟的人懂得礼仪。眼下,你这山沟沟来的高粱米籽,可是死死地往那喷泉里看。大兄弟,是不是你的土脑袋瓜里,结出洋蘑菇来了?”
“在大城市里转来转去,俺这块土坷垃是有点开窍了。”俺喜滋滋地回答俺老哥。说归说,看归看,俺那眼皮子虽说已经睁得发酸,可就是不愿意闭上它歇息一会儿;不,俺还是朝镜子死瞅,看那水珠,看那水雾。只是由于水雾越来越浓,水珠中的人影,显得越来越模糊了。
俺老哥早就对俺说过:自古好事多磨。眼看那群妞儿就要出来穿衣整容了,偏偏在这时候,浴室里发生了一件连俺老哥的神机妙算也掐算不出来的事儿:一个黄发碧眼的男酒鬼,趔趔趄趄地闯进女浴室来。他嘴里叽呱叽呱地叫着笑着,脚下又蹦又跳。这下可好,空姐儿们一阵惊叫之后,浴室的里门“砰”的一声关闭得严严实实。这洋酒鬼似乎并不是对妞儿们有啥邪念,出于酒后疯癫使他误入这男人的禁区,因而他对妞儿们关门毫无反应,他像俺山乡跳大神的巫婆那般,只是在屋里撒着酒疯。
俺老哥有气无力地说了声:“这回咱碰到了克星,算是寿数尽了!”
俺说:“或许这疯子看不见咱呢!”
“酒鬼也许看不见别的,眼睛看酒可是百步穿杨,百发百中!”俺老哥感慨地自叹着,“就叫它喝了咱吧!咱总算是出过洋哩!”
“俺日他娘——”俺高声骂道,“俺才不愿意变成洋酒鬼肚子里的一泡尿哩!”
那洋酒鬼跳了阵子大神,当真瞅见了俺哥儿俩。梳妆台和墙壁挂钩上有那么多花花绿绿的东西,他都视而不见,一伸手把捆着俺哥儿俩的小绳一提,便手舞足蹈起来。他先是把俺俩像宝贝似的,各自亲上几口;后又把俺俩抱在怀里,又喊又叫地跳开了扭屁股的洋舞。
多亏他又喊又叫,两名手持电棍的德国警察闻声而来,这两个彪形大汉,一人架着酒鬼的一条胳膊,死拖活拉地把这撒酒疯的男人,拽出了浴室。待警察和酒鬼走到一间挂有“中国民航驻德办事机构”牌牌的屋子前,其中一名警察把俺哥儿俩从酒鬼的怀里夺下,递给了一个黄皮肤的中国青年。另一个警察向中国青年叽呱了一阵外国话,并用手指指女浴室,俺那位中国老乡似乎弄清了是怎么一回子事,便口吐“达客申——”(德语中的“谢谢”),把俺拿进办公室,放在他的办公桌上。
让俺心惊肉跳短短的一幕戏,算是煞台了。俺为俺没变成一泡“洋尿”而喜笑颜开,俺老哥也总算倒上来了那口气。这时,那群浴后的空姐儿,叽叽喳喳地闯进了这间办公室。妞儿们头上滴着水珠,个个脸上泛出苹果般的晕红,她们和那年轻人挨个握手后,那青年把俺往半空一提:“诸位,请问这是哪位小姐的?”
妞儿肖玫不友好地望了俺哥儿俩一眼:“我的。愿意要吗?我无偿相送!”
“俺的好妹子哩!我真要好好谢谢你咧!”那西装革履的青年,冷不丁吐出满口的山西土话,“各位姐妹,这酒产在山西杏花村,俺就是山西人,俺这是没见家乡人,先见家乡物哩!俺谢谢肖玫老妹子啦!”那脸膛黑黑的小伙子,一边说着俺那地方的土话,一边开玩笑地朝那妞儿鞠了一躬。
那群空姐都被这小伙子逗笑了。有的用手背顶着嘴,有的笑喘了气,有的笑得浑身哆嗦……她们长长的披肩发上的水珠子,都被这笑声震落下来,如同挂满夜露的高粱穗儿,被一阵晨风摇晃下露珠那般。
俺真想不到在这个洋地方,还能看见俺的同乡“老西”。说他土吧,他穿着洋人穿的西服,刚才还和那德国警察讲啥俺听不懂的洋话哩;说他洋吧,他对这群妞儿说了一串儿“老西”的乡音,句句却又都土得掉渣儿。俺真为俺能回到俺这位洋洋土土、土土洋洋的老乡手里,打心窝往外冒喜气。
“喂,我说小林,这两瓶竹叶青不能白送你呀!”妞儿肖玫娇声娇气地说道,“你怎么回报我们姐妹几个?”
俺那叫小林的乡亲,忙不迭地说:“走,去机场餐厅,我请姐几个吃西餐!”
“谁稀罕吃那玩意儿?”肖玫轻风摆柳般扭动着软软的腰肢。
“走!边走边说。”俺那老乡跟随着这群空姐,走出了办公室,“只要我能办的,将不惜余力为几位空中天使效劳!”
门“砰”的一声撞上了锁。随着这声巨响,叽叽喳喳喜鹊般的嬉笑声消失了,只留下这座空巢。俺心中悬着的一块石头坠了地,喜滋滋地朝俺老哥说:“原汤化原食,让俺‘老西’像喝醋般地喝了俺,俺也算找对了坟头了!俺生是山西的一株罐子高粱,死了也是山西的鬼!”
想不到俺老哥对俺的话,没有一点回应。它耷拉着脑袋,想是在琢磨啥心事哩!
“咋的,俺的好老哥,你不愿意叫俺这位乡亲喝掉?”俺说,“虽说你不是生在山西的高粱米籽,可也是山西杏花村酒厂给你植入酒魂的,好不容易在这万里之外的异国他乡,碰见这么一位乡亲,老哥你该为找对了庙门高兴,为啥把脑袋垂得像九月的葫芦似的?”
“傻兄弟,我正为你那位傻乡亲熬心哩!”俺老哥无精打采地说。
“为啥?”
俺老哥梗起脖子,瞥了俺一眼,反问俺说:“你知道那个叫肖玫的妞儿,是个啥货色吗?”
“在飞往法兰克福的飞机上,俺已看透那妞儿的心思了。”俺傻里巴几地说,“她拿咱哥儿俩去和那位头等舱的‘洋和尚’搞交换,想圆她的出国梦。多亏那位‘洋和尚’‘吃素不吃荤’,那肖玫妞儿才碰了一鼻子灰呀!”
“我担心那妞儿会故伎重演。‘枪口’瞄准的猎物嘛,就是长驻这机场上的你那位憨厚的老乡。”俺老哥感叹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