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酒魂西行(从维熙文集④)(8)
- 从维熙文集(全14卷)
- 从维熙
- 4941字
- 2022-07-26 18:40:15
坐在床上正哄娃子睡觉的新寡妇,尽管右胳膊兜着纱布绷带,也只好赔着笑脸站起来。一动身子,她怀里的娃子醒了,以一阵哭号迎接大年初三的不速之客。
“噢?”那脸庞圆得像只猫咪的啥个处长,像发现甚个稀罕事似的,瞟了新寡妇一眼说,“小周,我猜出来了,这是春花的姐妹吧?那双眼睛和春花……”
“是她姐姐。”小周急切地推开里屋门,“处长,请您里屋坐。”新寡妇怀里的娃子还是不停地哭,她知趣地抱着娃子到楼道里去遛弯儿了。空荡下来的外套间,只剩下俺哥儿俩,俺老哥像是考试俺的眼力似的问俺:“大兄弟,对这个大年初三给下级来拜年的官儿,你有什么想法?”
俺被考煳了:“俺……没啥想法,看上去挺和气的,没啥官儿的架子。”
“眼斜心不正。”俺老哥直截了当地说,“你看见他乜斜了新寡妇一眼没有?”
俺拍着俺的脑袋,反问俺老哥:“你说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俺不敢肯定。反正她妹夫那哆哆嗦嗦的样儿,就像在鸡窝里碰见黄鼠狼。”俺老哥用指甲揪着他人中旁边的一根根胡子,像是在高粱地,给高粱打叶掰杈般地入神,“也可能是小周有求于他的上司吧?俺还没想透……”
这回是俺用手势切断老哥的话,因为里屋有了走动声,接着,啥个处长话音飘了出来:
“真不错嘛!她初三就去加班,称得起是劳动模范了。”客人一阵朗朗笑声过后,拉开里边的门,一只脚迈到了外间屋,露出一牙儿亮亮的皮鞋尖。
那妹夫一下从里屋窜出来,张开两条胳膊,阻拦着说:“弟妹不在我掌勺,大年节的不吃饭,不是有意寒碜我吗?我不能放您走!”那处长只是笑眯眯地往外跨步,小周忙不迭地请处长坐到外间床上,继续解释说:“您弟妹干的这份差事,节假日都由不了自己。××大饭店已然开业了,可是地下室的内装修,限正月初五必须完成,大年初二一早,她就为装修队卖力去了!安壁灯,糊壁纸……对了,处长,您不是要刷房吗?您先把家具搬开,抽上一天工夫,我们两口子就给您干完了。今天,我就是您的上司,让您坐这儿等着,您就乖乖坐着,我下厨房。”说着,他拉下衣架上的围裙,往腰里一围,又麻利地挽起毛衣袖子。
“别!别!”处长的猫脸一笑,两眼眯缝成一条缝,完全是一副通情达理的神态,他推辞着说,“本来是真想和你喝两盅的,老部下老交情了嘛!既然赶上弟妹不在,你大姨子又带着孩子来走亲戚。这情我心里领了,下次咱再推杯换盏!”
“您瞧,这儿有两瓶‘竹叶青’,市场上难买,我一刻钟就炒上两个热菜,处长您要赏脸就坐下。”妹夫小周圆溜溜的眼神,钩子般地钩在那处长的脸面上,就恐怕那处长再挪动脚步似的,他又把处长按在床沿上。
这床本是漆皮斑驳的木板床,却像具有弹簧床弹力一般,处长屁股才挨到床沿,马上又站起身来。他笑眯眯地推辞着:“我说小周,既然今天弟妹不在,我一时半会儿地又进不了火葬场,来日咱再喝那‘竹叶青’吧!”那处长仿佛怕再被小周拦驾似的,边说边闪开小周的胳膊,匆匆地奔向门口。
“这么说,您真要走?”小周哀求地问。
处长停住脚步,依然像猫咪般地笑着:“你看,我一来都把你大姨子给赶到楼道里去了,外边天那么冷,孩子还没满月吧?”
小周没回答处长的询问,低声说道:“家里这么乱,您走就走吧!只是……只是……我那‘半层台阶’,都上了三年了,今后要靠您多多关照。”
“下次我来,咱和弟妹一块儿议议怎么样?放行吧!”处长好像只会笑,而且笑得非常柔和。
“我放行,但您不能这么走!”小周跳上了床,提起俺哥儿俩,就塞在处长的掌心里,“这么冷的天,您拿去喝了赶赶寒气!”
“这……这不太好吧?”处长提起俺看了看,可并没放在桌上。
“走吧!这回我撵您走!”小周笑嘻嘻地推了处长一把。
“好,我收下。正月十五到我家,咱一块儿喝了它!”
小周连连点头,顺手拉开了门,他送处长出来,一前一后地出现在楼道上。正在楼道里来回走哄娃子睡觉的新寡妇,冷不丁看见处长手上提着俺,乡下人心直口快,惊惊乍乍地喊了声:“小弟!那酒……”
虽然新寡妇只吐出一个“酒”字,就若同落在楼道里的一声响雷,使那处长和妹夫小周,骤然停下脚步。小周用闪电般的速度,向大姨子瞥了个眼神,怀抱孩子的新寡妇,觉察到自己的失口,乡下人,一时间又找不到填补漏洞的弥合剂,便木偶般地愣在那儿。小周立刻拿出他的机灵劲儿,圆着大姨子话锋留下的缺口:“……大姐……大姐的意思是说,那酒瓶上的捆绳松了,让您提着它注意点!”那处长的表演真是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他低头看看被捆绑得严丝合缝的俺,毫无一丝怨意地笑笑:“这绳儿是松了,我提着它们会叮当乱响,再从摩托车上掉下来,就把两瓶好酒给糟蹋了。再说我家酒柜里也不缺名酒,这酒就留给你们吧!”说着,他轻轻把俺往小周怀里一塞,一阵风似的飘出楼道。
小周回头狠狠瞪了大姨子一眼,马不停蹄地追了出去。俺哥儿俩,在他手中左摇右晃,耳畔传来他扯着嗓子的喊叫:
“处长——”
“处长,您留步——”
一阵摩托车的马达声响,俺的耳朵被震聋了。待俺的耳朵恢复了听觉,俺已经又被放回到窗台上去了。新寡妇的妹夫小周,没搭理大姨子一句,就一头扎进里屋;那新寡妇脸色苍白,像是丢了魂儿似的看看床上熟睡的娃,又看看俺哥儿俩,战战兢兢地移动着脚步,跟到里屋去了。
俺为那新寡妇揪心,又替她妹夫难过,不禁心热眼酸,语不成声地说:“老哥,这都是为了咱……她妹夫为啥非拿……非拿……拿咱去祭佛,讨好那么个猫脸处长?”
俺老哥脸色冷得像块石:“他有求于他的上司呗!你刚才没听见她妹夫提到‘半层台阶’吗?”
“俺乡下,台阶是一层一层的!”俺说,“这‘半层台阶’是甚个意思?”
“大兄弟,她妹夫是副科长,上去那‘半层台阶’,就是提升为正科长。就这。”俺老哥真是钻进人肚皮去看相的孙悟空,他两句话就解开了俺的疑团。俺咋就这么呆笨呢?俺那山沟沟红高粱的祖宗,难道也像俺这么笨傻?!记得,俺那红高粱爷爷,曾对俺说过这样的话:一辈子活个“老实本分”就够了,喝不喝文化水儿没关系;雨水比墨水重要,要是天不下雨,你的小命就会枯焦。俺活得是够老实本分的了,可是和聋子瞎子卖一个价钱,甚个俺都看见了,甚个俺都听见了,就是不知道“甚个”是啥个名堂。爷爷!您不让俺吃点墨水,不仅坑了俺的一生,就是俺被植入酒魂了,也还弄不清这人世间的黑白。
“你想啥哩?”俺老哥打量着俺。
“俺骂俺是个傻瓜。”俺答。
“慢慢地你就会了解人世了!”俺老哥安慰着俺,“咱哥儿俩在那镇子上,救了那新寡妇一命,在这儿,又变成祸水了。这就像人世间的祸福无常,祸中有福,福中有祸,你听——”
里屋的妹夫和大姨子果真为俺争吵起来了:
“不就两瓶竹叶青嘛!你是小气鬼投生的?”
“小弟,你听我说——”
“说个屁!”小周扯着嗓子跟大姨子对阵,“你知道这下得罪了我们处长吗?我卖命干了三年,周围的小字辈都提拔上去了,就专门扯住我往台阶上迈步的腿。后来,我才咂摸出味儿来了,人家能一层一层上台阶,不是靠什么本事,全靠一炉香一炉香地烧,一桌供点一桌供点地送。你可好,我刚点着头一炉香,大姐你就……”
“小弟,你的事小妹跟我说过,可你知道你姐夫,他……他……他在这两瓶酒上显过灵吗?”那新寡妇高一声低一声、长一声短一声地絮叨了一遍那天夜里发生的事,“我当大姐的再小气,还能在乎两瓶酒,再说我们娘儿俩一来,给你们添了多大的麻烦!”
“我不信神啦鬼啦的。”妹夫小周虽说还在嘟哝,火气却显得低微了许多,“那是大姐你做梦发噫挣。”
“真的!”那新寡妇一口咬定。
“就算是真的吧,你一离开故土,姐夫也就没法显灵了!”那妹夫说,“是神归庙,是鬼归坟,姐夫的魂儿,现在早入了骨灰堂。你这么一折腾,把我三年的工作成绩,倒真化成了游魂,那‘半层台阶’永远迈不上去了!”
“真有那么严重?”大姨子露出惋惜之情,“我真不该……”
“大姐,跟你说透了吧!我们这位处长,姓茅房坑子的茅,因为他脸庞长得像只猫,‘茅’字又和‘猫’有点同音,机关里都叫他‘猫处长’!他真像猫一样贪馋荤腥,合同女工转正,要盖他那抽屉里的印章,小干部提级,也要盖上那圆圆的戳子。为这,小女工吃他亏的有两位数以上——几十个了,个个哑巴吃黄连,没一个敢吱声的。大姐,你或许还不知道你小妹,为啥不过破五就去上班吧?告诉你,就为躲开这只馋猫。‘猫’早就这样叫过:‘小周,你艳福不浅哪,你爱人的皮肤真像葱白,过节初三四我上你家去喝两盅,让她给我倒酒点烟就行了……’为这,我和你小妹合计了大半夜,硬碰是鸡蛋撞石头,咱惹不起那只猫;软顶还不行,他掌管人事,已经卡我两三年脖子了。想来想去,我和你小妹觉着最好的策略是借水行船,既让那只馋猫挨不着你小妹一根指头,又借劲使劲,催他早点把我的副科转为正科。于是,就有了刚才的那场下作戏。”妹夫一边向大姨子倾吐真情,一边用手捶墙,他的手劲太大,捶得俺哥儿俩脚下都像发生了五级地震。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呵!”大姨子说,“我心里还想过,我这条胳膊有伤,她又去上班了,啥事都叫你去干,我心里不安生。”
“大姐,你明白我的心就行了。我这就去做饭。看,都十一点半了!”妹夫小周从里间屋出来,到楼道里去捅炉子。
他大姨子手臂吊着绷带跟出来,阻拦着说:“小弟,你先别做饭了,先把两瓶酒给那猫处长送去吧!都怨我多了半句嘴!”
“晚了!”妹夫小周一声唏嘘。
大姨子不忍白吃闲饭,走出门口,用她那只好手去帮厨。楼道里传来锅碗瓢盆的声响。屋子里只剩下俺哥儿俩和那睡觉的娃。俺撞俺老哥一膀子:“喂!她妹夫小周也够可怜的。”
“可事儿还没完结呀!”俺老哥说。
“会有甚个结局?”俺急着问。
“难猜。”俺老哥郁郁不乐地说,“这小小芝麻粒大的副科长,那‘半层台阶’更难上了,弄得不好,为咱哥儿俩还要丢纱帽翅儿。我估摸着,咱哥儿俩在这窗台上待不长了。”
“去哪儿?”
“馋猫家。”
真像俺老哥预料的那般,大姨子在饭桌上给妹夫献策了:“小弟,这酒你无论如何还是要给猫处长送去。摆在窗台上,我一看见它,不但会想起你姐夫,还会想起我给你闯下的祸。”
妹夫夹菜的筷子,停在半空。他锁着两条眉毛,那神气也像在打着堵窟窿的主意。过了好一阵子,他扔下筷子说道:“大姐,这事儿还不能迟延,但这两瓶名酒喂不饱那只猫了,我到宾馆去找你小妹商量一下,看怎么圆好这个场。大姐,你看当个小干部多难。告他吧,猫有个虎老子当后台,官司甭想打赢。倒是有干部写匿名信告过他,结果三转两转把信转到他手里,一核对字体,什么罪名都扣到这干部头上了。”
“小弟!先吃饭,饱了肚子再去!”大姨子劝说着。
“饱了。”小周站起身子,拉下破旧的棉猴儿穿在身上。他大姨子也离开饭桌绕到窗前先提起俺哥儿俩,递到妹夫手里,再掏棉袄里的内衣口袋。妹夫一把攥住大姨子的手:“大姐,年底我们刚发的工资,用不着你破费。今后大姐也请放心,只要我和春花有饭吃,就不会叫您挨饿!”
那新寡妇的眼泪哗地淌下脸腮,妹夫掏出一块皱巴巴的手绢,扔给大姨子,把俺哥儿俩小辫绳儿一提,就离开了家。
俺不忍离去,回头望着……
俺老哥没有回头,脑瓜耷拉着,像死秧瓜架上坠着的打了蔫儿的丝瓜。
走。
上了公共汽车。
下了汽车又走。
城市街道上那么多五颜六色、花花绿绿好看的玩意儿,都引不起俺哥儿俩的兴致。俺觉着心里憋得难受,便和俺老哥找话说:“妹妹和妹夫,对她还不错,俺哥儿俩可以放宽心了。”
“真是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俺老哥说,“上至顶大的官儿,下到像小周这样的贫贱夫妻。”
“官儿有啥经难念?”
俺老哥笑笑:“你忘了咱哥儿俩落脚的第一站了?那个‘女肉贩子’……”
“对!对!俺记起来了。”
“她老爹不是拄着龙头拐杖的官儿吗?那可是好样的老八路。”俺老哥掰开揉碎地给俺上课,“他那本‘难念的经’是,虽能全部奉献自己,却管不了给他丢人的女儿。”
“真还不如咱哥儿俩心净哩!”俺对老哥表示折服,同时补充俺老哥的话说,“那夺了新寡妇酒作坊的乡长,也有难念的经,那卡车司机要是真告他一状……”
“看来看去,还是俺哥儿俩最轻松。”俺老哥指了指大街上南来北往的行人,“他们都是唱戏的,花旦戏,青衣戏,老旦戏,黑头戏,老生戏,小丑戏……咱哥儿俩,是戏台下的观众。”
俺感到从没有过的乐和。是呵!俺老哥的话说得有多贴理,这真要感谢给俺植入酒魂的汾阳杏花村,让俺来世界遨游,看尽人间一场场大戏。虽说这个舞台,没有俺山西梆子铿锵铿锵的锣鼓点,没有土台子上那些身披绣袍或头戴凤冠的员外爷和娇小姐,可唱戏的本本,却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都是那么一回子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