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裸雪(从维熙文集③)(35)
- 从维熙文集(全14卷)
- 从维熙
- 4985字
- 2022-07-26 18:40:15
“昨天后晌,你姥爷来过。他们叫我和‘小黄’在这个屋里玩,三个人在西屋‘嘁嘁喳喳’说啥,我想听,可是听不清楚。”
“你和你娘,没进我姥家的宅子?”
“那天,我和娘是天擦黑才出丁家洼的。在村头碰上了往地里送粪收工回来的狗瘤子叔叔。叔说,天也黑了,干脆先到叔家来吧!和尚——你知道吗,瞎表姐和温四奶奶都……都……”
我不想跟她扯瞎表姐的事:“你和你娘一直住在这儿?”
“嗯。”
“为啥不去我姥家?”
“不知道。”
“我姥姥知道吗?”
“不知道。”
“是不是我姥爷心冷……”
小芹听明白了我难于出口的话,她说她也弄不清楚究竟是咋回子事。我想我不该再追问小芹这些事了,大人们办事总喜欢藏藏掖掖,把小芹和“小黄”锁在屋里,不就是为了回避九户人家小村的视线吗?!
“你站起身来说话行吗?”我恳求着小芹,“我看你一眼就走。”
“不!不!”
“你咋越来越怪?”我装出生气的语调,“你忘了,我们一块往‘和尚树’埋枣花啦?”
“我怕见人,我还没洗脸哩!”
“你和‘小黄’还饿着肚子哩吧?”
“没。叔给我留下了玉米面饼子!”
“你等着,我给你端饺子去!”
“不,你千万别再来了,娘说不能让村里人知道我们娘儿俩住在这儿哩!”小芹央求说。
我不理睬小芹的话,钻出狗洞,就往姥家疯跑。我既兴奋,又心酸。兴奋的是,小芹母女俩没有远离乡土,去叩拜四方。心酸的是,她竟然和“小黄”一块儿被关押在屋子里。她是八路?不是!她是嘎子哥一样的秘密八路?也不是!小芹是和我同一属相——在鸡年生下的女娃。连日本鬼子还不扣押孩子哩,姥爷、狗瘤子叔叔竟然串通一块儿,把小芹锁在房中,还不许她出声!
越想越气,两只脚跑得更快了,在姥姥宅院门口,差点和找我去吃饭的姑撞了个满怀。姑看我棉袄棉裤上都是土,一边帮我拍打尘土,一边说:“姥姥等你都等急了,才一会儿工夫,你咋成了土猴儿?”
我说:“我比姥姥还急哩,姑你知道小芹和她娘在哪儿吗?”
“你有消息了?”
“在狗瘤子叔叔家。”
姑惊愣地听完了我的叙说,阻拦我说:“你可不能给小芹去送饺子!”
我不服地争辩道:“连狗都饿得直叫唤,这大冷天,咋能叫小芹啃硬邦邦的玉米面饼子哩!”
“偷来的锣鼓敲不得。”姑说,“你姥爷对你姥姥都守口如瓶,一大早又带着狗瘤子叔叔和小芹娘去了虹桥,想必去办啥急事。”
“姥姥真不知道?”我不信实姑的话。姑说,不能冤枉了我姥姥。姑告诉我,刚才姥姥和姑坐在炕桌上吃饺子时,姑曾再次试探过姥爷为啥去了虹桥的道观,姥姥说舅舅近日来信,说他经营的绸布店,虽说生意清淡,但还能奉养得起二老。舅舅劝说姥姥、姥爷,离开虹桥鬼子炮楼脚下的小村。姥姥说,十有八九是去找道观的老道,卜算命中该不该去北平的事了!姑说,姥姥的话说得入情入理,真是不知道小芹母女俩的事,更不知道已在狗瘤子叔叔家落脚的事。
我听着。
我想着。
猛地从头皮里蹦出一个疑问来:“姑,姥爷为啥要瞒着姥姥?”
“一个妇道人家,拉扯着一个女娃,在一个光棍家里住下,怕你姥姥从中阻拦呗!”
一个扣儿解开了,我又把另一个扣儿提给小姑姑:“为啥这仨人都是今儿个一早去的虹桥?”
姑被我考问“煳”了。她两眼出神地望着大杨树上“喳喳”叫的喜鹊,寻思了好一阵子,脸上那两个浅浅的酒窝,渐渐深了,并漾出了痴笑:“和尚,我猜出来了,只是你年纪还小,对大人间的事,你不需要知道得太多!”
“姑,我要知道。”我攀着姑的胳膊耍赖。姑还沉浸在欢快的思绪当中,轻轻说道:“这真是应了古诗中写的:‘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姑——我把啥都抖搂给姑听了,你——”我背过身去,表示对姑的不满和抗议,“没有我去钻狗洞,你到眼下还蒙在鼓里边哩!”
姑转到我的面前,用手托起我的下巴颏,笑了笑说:“姑告诉你姑的判断,可是要到饭桌上去说。咋样?”
“要不说呢?”
“我变‘小黄’!”
“真的?”
“让你姥姥一块儿听。”
饺子当真粘住了,我一边往嘴里狼吞虎咽地吞着皮和馅儿分了家的饺子,一边向姥姥宣布,姑有事要向姥姥宣布。姥姥最初说我吃了疯人药了,以为我是说的疯话,当小姑姑慢声细语、一丝一丝地对姥姥和我说起一个光棍娶妻并带来个闺女时,有意先隐去了双方的姓名。我很快明白了姑说的一切,姥姥却是一盆糨子,问我小姑姑说:
“这是咱们县城里发生的事儿吗?”
姑说:“是。”
“哪村的事?”
“女方是被休了,原来住在城关。”
姥姥听得来了兴致:“男的呢?”
“男的……男的……”姑舌尖转了半天,反问姥姥说,“和尚姥姥,您说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女人被人家休了,往前走一步,找个生活靠山,自然是顺理成章的事儿呀!”姥姥顺口而出,“只要这妇道不是因为偷汉子,被人家休出门的,不是为馋懒,被婆家扫出宅的。”
小姑姑这时才捅破这个谜。姑说:“和尚他姥爷今天去了道观,一为卜算出行北平的吉凶祸福;二嘛,我想是带着狗瘤子叔叔和那女人去查询命相,看看阴阳五行中,他俩是水火相克,还是土木相济!”
对姥姥说来,这真是梦里都未曾出现过的事儿。姥姥痴呆地坐了一阵,仿佛咂摸出一点味儿来。姥姥说:“和尚他姑,狗瘤子可是个老实巴交的厚道人啊!温四奶奶在世的时候,想把瞎闺女嫁给她收养的狗瘤子。狗瘤子虽说心里不愿意,出于收留和养育之恩,没说出一个‘不’字来。只怕这城关女人,给狗瘤子气受!”
“那女人也是诚实人。”姑说。
我多嘴多舌地冒出一句:“姥姥您也认识她。”
“谁?”姥姥把目光转向了我。
“小芹娘。”姑答,“李家皮铺一家都是好人,说是和小芹爹属相顶牛,说啥‘白虎青牛不到头,一生无儿生丫头……”
又是一击无声惊雷,姥姥木然张开着的嘴唇,似乎合拢不上了。姑赶忙安慰姥姥说:“过会儿,我详细跟您叙说皮铺李家休了小芹娘的事。”
姥姥倒上来了一口气:“就不能劝劝和吗?”
“强扭的瓜不甜,何必叫小芹娘既当驴儿,又去当受气包哩?”姑说。
姥姥显然对这件事儿忧心忡忡。我无心再听大人之间的家长里短。小芹还在饿着肚子。我蹿下炕来,端起一大碗饺子,出了姥家的宅门……
[老水车]
少年时代的日历,早已褪色成为一片发黄的枯叶,它夹在厚厚的一册封建史上,至今我仍能看见那片败叶上脉络的经纬。除了民族伤痛,使我看见了斑斑血迹之外,小芹母女俩的事情,使我那双稚气的童眸,还看到了不见血迹的血痕——我感谢小姑姑,她在我的家族中,是第一个启蒙我去看民族自身霉斑的长辈和师长。爷爷只教我背诗。母亲只教我做人。
小姑姑教我认识生养我这片土地的颜色。每每回首起如烟似雾的逝去岁月,我总是想起姥姥家那挂在田野里废旧的水车。它已经多年不用了,每个木叶上都长满了青苔——那是姥爷的爷爷年代使用过的绞水灌田的工具。
那天下午,我给小芹送饺子归来,姑正站在院子里出神哩。我以为姑在等我回来,便兴致勃勃地告诉姑我把饺子碗顺窗洞口递进去后,小芹如何与“小黄”同吃饺子的事儿。姑制止我再说下去,低声对我耳语说:“都被姑蒙对了,你姥爷回来,姥姥正跟姥爷顶嘴呢!”
“平日姥姥从不和姥爷回嘴,何况这回姥爷干的又是一件好事哩!”我无法理解姑的话,因为姥姥一向是对姥爷百依百顺的“哑巴”,“姑,你是不是耳惊听错了?”
“你听——”
我将信将疑地支起耳朵:
“你这是逼着‘哑巴’说话了。”姥姥的语声里,掺了平日稀有的火气,“你说你这是干的啥事?拉着一个‘媳妇’和一个光棍,去道观算命。有那闲工夫,你去城关找皮铺李掌柜说说和不好吗?”
“和不了啦,我看见休书了。”
“休书不能烧了吗,你……”姥姥的话音,高过了姥爷,“古话咋说的来着,‘宁拆十座庙,不破一门婚’嘛!和尚得瘟症的时候,李掌柜的还到过咱家,低头不见抬头见,将来你还见不见人?”
“头发长,见识短。我咋不能见人哩?”姥爷的弦儿,逐渐高了起来,“你知道我心里是咋计算的吗?咱老两口子,当真要去北平,这家交给谁管?狗瘤子光棍一个人,能看住这宅院吗?小芹娘到咱村,又没找到咱家来,是狗瘤子引进他宅子的,跟咱老张家有屁的关联,即便是我碰上李掌柜,照样抬头走路,正眼看人!”
“老该死的,你装聋作哑扮瞎都行。”姥姥的语声,并没被姥爷压下去,“你带着小芹娘和狗瘤子去道观晃悠个啥,用你去当这根出头的椽子?人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传到李掌柜耳朵,不是咱脚下多块绊脚的石头吗?”
姥爷的弦儿,陡然拔高了八度:“我张铁驴怕过谁?”
“你没被拉到虹桥打得皮开肉绽?”姥姥揭着姥爷的短儿,“虽说李掌柜不是汉奸,干不来别的恶事,你何必要拉人家去道观,给李家留话把儿呢!”
姥爷声音低下来了:“事儿倒不在乎你说的‘话把儿’,我不怕别人戳我脊梁骨,让我为难的是,是……”
“说呀,不吐出来会得噎症。温四奶奶就是得噎症死的!”姥姥反而来了劲儿,话音一声比一声高。
“唉!”姥爷竟然像斗败了的公鸡,哀叹了一声。
“你咋死鱼不张嘴,真得噎症了?”
姥爷又唏嘘地叹了几口气,才道出了他的难处。原来虹桥道观的老道,做出如下的命相推断:姥家有灾,“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这并不使姥爷惊奇。使姥爷进退两难的是,老道对狗瘤子叔叔和小芹娘的命相掐算。狗瘤子属龙,小芹娘属虎,道士说“龙虎如刀锉”,不宜结发成家。
“看你干的好事,该咋收场?”
姥爷缄默无声——他竟然被姥姥问短了。
“我看趁小芹娘藏在狗瘤子家这段事儿,还没张扬出去,你赶快去城关皮铺李家,给他们说说和吧!”
“……”
“你听见没有?”
“我一大早就去了虹桥,累得骨架都散了。你先去抱柴做饭,等我一饱一倒(指睡一觉)再说!”
姥姥来了邪劲:“那我去玉田城关,这就叫狗瘤子套车。”
“你说啥梦话哩,狗瘤子他俩敢在大白天回村吗?”姥爷突然高声地责怪起姥姥来了,“眼下,我叫他俩在田里老水车棚棚里躲着,天擦黑才敢穿街进宅哩!”
姥姥没完没了地唠叨着一句话:“简直是作孽呀!简直是作孽呀……”
棉门帘一响,姥姥出屋抱柴去了。
姑忙问我道:“你知道老水车棚子在哪儿吗?”
“知道。”我往南一指,“离这儿有一里远!”
“跟我走!”姑一扯我的袖子,我就跟随小姑姑出了院子。姑怕姥姥隔着篱笆缝儿看见我俩的影儿,在宅门口大杨树后猫了会儿,待姥姥“哗啦哗啦”的抱柴声消失了,我才当上了姑的向导,直奔田里老水车的车棚。
这个地方,姥姥一向很忌讳,就连母亲也不让我去那里玩。传说,在姥爷的爷爷的年代,一个梳着大辫子的闺女在水车旁轰赶拉水车的毛驴,闺女不小心,辫梢被缠在上下翻转的水车板上,硬是把一个葱白一样水灵的大闺女,上来下去给拖死了。水车拽着一个死人并磨来撞去,叶片被磨损了,从此这挂水车成了废物,这口井便有了“鬼井”的名儿。残废的水车一直闲置在那里,没人理睬。但那水车棚棚,却年年有人修理。下地干活的男人女人,干活累了,到棚下去抽烟乘凉;赶上雨天,又都跑到棚棚里躲雨。因而,那修修补补过的破旧泥巴棚子,一直延续到姥爷这辈人。
我对姑絮叨着那挂古老水车的经历。
姑说:“那古老的水车,就是咱中国。”
我纠正姑的话说:“它名儿叫水车。”
“你还不懂。”
“姑,你当回我的老师,让我开开窍不行吗?”
姑打岔说:“和尚,你看天下雪了,咱俩快点走吧!”
抬头看看,果然有凉凉的小雪粒,掉在我的脸上。我小小的脑瓜里,仍然盘算着“老水车”和“中国”有啥个关系,姑却把这事儿,早就抛到了脖子后边去了。
她叮嘱我说:“见到小芹娘和狗瘤子,你不要乱说话。”
“行。”
“姥姥和姥爷顶嘴的事儿,更不能学舌。”
“嗯。”
“姑在棚棚里跟他们两人说话的时候,你最好躲开。”
我觉得姑提出的第三条,对我限制过于严格,但我还是应下了。我佩服小姑姑,姑不仅办事利落、果断,而且料事如神。凭姥姥和小芹的话,就能推断出来姥爷到虹桥去办啥事。事实证明,姑的推断完全应验,难怪她在“北师”学生剧社文明戏里扮演卦师的角儿哩!
雪粒稀稀疏疏,变成了稠稠密密。不一会儿,雪粒儿变成了雪片,一片、两片……千片、万片,像漫天飞舞着的白蝴蝶;它们在空中翩跹多姿,自由自在,但一落在田野里,就立刻一动不动,消失了它在空中的美丽神奇。
姑成了雪人。
我成了雪人。
我高兴地背起国文课里学的一首“雪诗”:
北风呼呼叫
大雪纷纷飘
地上银花儿
拱起三尺高
姑没有应和我的童兴,只是大步朝前走着。她腿长步大,常常把我甩在身后,我要小跑上一阵,才能追上我的小姑姑。临近那水车棚棚了,姑的脚步忽然慢了下来,她对我说:“和尚,你是小孩,你先去给他俩报个信儿吧,就说我来了。”
“一块儿去不行吗?”我忸怩着说,“要是小芹在棚棚里,用不着姑说,我就抢先去了。”
“叫你去你就去,别跟姑耍舌头。”姑看我还不想去,就推了我后背一下,“到棚棚旁边先咳嗽一声听见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