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裸雪(从维熙文集③)(32)

[小姑春]

断臂的小石头娘,带着不足十岁的小石头,背井离乡,到满洲去找她娘家人了——几年前,她娘家爹娘徒步奔往东北,去闯关东。西隔壁的徐、王二家,也像东隔壁张叔家一样,鸟去巢空,我们的左邻右舍成了两座熄了人间烟火的空宅。

爷爷唏嘘感叹,不断悲呼天无公理,人世蹉跎。疙瘩爷爷一家,比我家又多了一层悲戚,因为“小哥哥”早产于冰冷菜窖没能哭出一声就伸腿瞪眼了。几天的沉默之后,便为这个升天的“小哥哥”而爆发了家庭纷争:起始,是罗锅子奶奶抱怨儿子,她说蝈蝈即“哥哥”,由于小芹爹踩死了两只活到入冬的长命蝈蝈,而导致“哥哥”的短命。儿子则抬出来他在集市卦摊上的卦爻以及相士相面的命相,对罗锅子奶奶反唇相讥。他说:“我属牛,她属虎。白虎犯青牛,结发不到头;虚花千百朵,难有果儿留。这命相中不是说得明明白白,咱家是绝户的命吗?当初,爹娘给我牵这门婚事时,咋就不査查‘皇历’,不看看‘属相’呢?”

儿子提出的老理儿,不仅克住了罗锅子奶奶的老理儿,就连疙瘩爷爷,也被儿子问得张口结舌。于是,家中两代三口,便把“小哥哥”短命的血盆子,都扣在小芹娘身上,连小芹娘也认了这条白虎、青牛相克的老皇历,觉得自个儿难以留在李家宅门中了。

记得,在这些日子,母亲为调解疙瘩爷爷一家人的纷争,几乎踏破了李家门槛。最后,爷爷也不得不被卷入其中。疙瘩爷爷一向对爷爷的话十分敬重,为解开这个死结,爷爷便派我请疙瘩爷爷过来叙谈。老哥俩在方桌上喝酒时,我演陪吃的角儿,两个爷爷的话,都灌进我耳朵,记在我的心头。

爷爷酒过三盅之后,首先打开了话匣子:“大兄弟,你我生于乱世之秋,国难民仇,已够咱老哥俩喝一壶的了。”

疙瘩爷爷紧锁着两条扫帚眉,喝下一盅酒,说:“大哥,你的心意大兄弟明白,可是……”疙瘩爷爷顺手摸摸我的那撮“拉毛”,沮丧地摇头说,“……可是,大哥你家有这个顶门柱,没了断‘后’的忧愁了,我李家皮铺要是没了‘后’,我怎么对得起李氏祖宗?”

“小芹娘还能怀上几胎……”

疙瘩爷爷截断我爷爷的话说道:“是啊,花开满枝不挂果儿,生一大车丫头,管个屁用?”

“大兄弟,你咋知道她只揣‘千金’哩?”爷爷说,“菜窖里不是生下个小子来了嘛!不是躲避捜査,摔出来一个早产,你就逗上孙子啦!”

“她又不是娇小姐的身子,平日摇辘轳浇菜,推碾子拉磨啥活儿都干,咋不流产哩?”疙瘩爷爷对爷爷的话不以为然,“命——命——说到根上,还是命中注定她只开花、不挂果儿。大哥,你是县里的秀才,一定比我还清楚这句古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闭眼入土以前,不能眼看着李家断了香火。琢磨再三,想给小芹爹续上一房。如果不合小芹娘的意,也只有叫她另找高枝去搭窝了。”

在我印象中,爷爷无言以答这还是头一回。爷爷把本已举到唇边的酒盅,放回到木桌上,沉吟了老半天,竟然没憋出一句话来。趁着两个爷爷沉默无言的当儿,我偷偷溜出爷爷的屋子。昔日爷爷曾对我讲起过“朱买臣休妻”的故事,我迫不及待地把小芹爹要休掉小芹娘的消息,去告诉母亲。

母亲被这个消息惊呆了,问我是不是耳惊,听错了疙瘩爷爷的话。我急了,对母亲起誓说:“要是我胡编瞎话,您就用掸子把儿,抽打我的屁股!”

“娘信实你的话。”母亲呆若木鸡地自语着,“这真是逼小芹娘投河跳井哩。”

“您想个法儿呀,我就剩下小芹一个伴儿了。”我用劲摇晃着母亲的胳膊,“疙瘩爷爷不听我爷爷的,罗锅子奶奶也许听娘的开导哩!”

母亲只是连连摇头叹气:“真比咱娘儿俩命还苦,要是真休了小芹娘,她娘家本来就嫌弃她,她娘儿俩就成了大庙不收、小庙不留的野鬼了!”

“我找疙瘩爷爷说理去!”

母亲一把拉住了我,抚摸着我的头,缓缓地说:“你还小,不懂人世间的伦理孝道。”

“过了年,我都十二了。娘忘了吗,去年年节,看《辕门斩子》大戏时,杨延昭不是有句唱词‘周公瑾十三岁拜帅登台’,当上了水军都督嘛。”我不愿意别人说我小,更不愿意听到这个“小”字从母亲嘴里吐出来。

母亲化忧为喜:“那大戏是戏子瞎编瞎唱的,你……”

我板脸子说:“您还笑哩,小芹娘儿俩的事,您到底管不管?”

母亲当真收敛了脸上的笑纹,点头说:“娘这就去,娘这就去。要是真闹到大庙小庙都不收留的节骨眼上,叫她娘儿俩到你姥家先住上一段。你姥姥、姥爷身边没人,还省得他们孤单哩!天无绝人之路,反正不能叫她们娘儿俩成为野鬼或抱瓢讨饭的花子!”

母亲去了——在我们一家人中,母亲和小芹娘同病相怜,因而是最心疼小芹娘儿俩的人。尽管如此,我还是不能相信这一切真会发生,盼着疙瘩爷爷在酒桌上的那番话,只是烧酒烧出来的胡话而已。当时,我还不知道“封建”这个字眼是凶残的吃人老虎,“孝经”又给这只老虎插上双翅,使其能飞能跑,在沦丧的国土上,到处畅通无阻。

不曾忘记,那是入冬的一个风天,小芹和她那苦命的娘,当真离开了李家宅院。和往常走娘家一样,小芹娘左胳膊弯里挎着一个蓝色印花包裹,右手扯着小芹的衣袖,追随着她们娘儿俩的除了滚滚黄尘,还有那条瘸腿“小黄”。待我和母亲听到这个消息,匆匆追出南菜园时,娘儿俩的身影,已变成一团晃动着的朦胧。母亲突然从口兜里掏出一封信,递给我说:“这是你爷爷代笔,写给你姥家的信,万一小芹姥家容不得被休回门的闺女,叫小芹娘儿俩带着这封信,去你姥家!娘两只小脚,赶不上这娘儿俩了。”

我接过信来,拔腿就跑。一边跑还一边哭咧咧地呼喊着:“小芹——小芹——停一下——停一下——”

我真是个傻瓜,逆风呼喊,不仅是白费力气,嘴里还吹进去了硌牙的沙尘。在学堂,我是个从不参加运动的学生,跳绳儿,推铁环……跟我没有任何缘分。未曾料想,在两边都是深深车辙的古道上,留下我少年时代马拉松的足迹。不知为啥,我边跑边哭。也不知为啥,体质瘦弱得如同麻秆一样的我,竟然有那么大的力气。

跑——跑——

沙尘搅拌着眼泪,在我脸上板结成滴滴湿泥,我毫无觉察。我鼻孔“呼哧呼哧”地拉着风箱,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也没有停下脚步。奔跑与追踪之间,昔日受我爱戴的疙瘩爷爷和受我喜欢的罗锅子奶奶,都在我头脑中变了形态,一个变成了庙堂里的青面鬼,一个变成年画中看见过的母夜叉……好人,坏人;坏人……好人……在我脑瓜中团团旋转并调换位置,就如同古道上被大风卷起的枯叶一般,上下飞舞翻来覆去……

究竟追出去多远,我记忆的年轮中已无纹络可寻。我至今没有忘却的,是那只“小黄”,它一瘸一瘸地跳蹦着首先来迎接我。它对着天地“汪汪汪”地狂叫了一阵,才使小芹和她娘停步回头,发现了土猴儿似的我。可以想象,风沙对于小芹娘儿俩并不悭吝,她俩满面黄尘,浑身是土。小芹娘头上平日绾住的蒜头纂,被风吹散,遮住她木呆呆的脸腮。小芹的鼻翼两侧,爬满一道一道的泪泥,像是学堂国文课里学到的标点——惊叹号,一直垂落到下巴。使我奇怪的是,我见到这娘儿俩时,止不住泪水奔涌而出,小芹却不还我一滴眼泪,她只是迅速背过脸去,甩给我她那双小辫,仿佛我们不曾是两小无猜的伙伴,而是陌生的路人一般。首先和我搭话的是小芹娘,她强打精神,嘴角闪过一抹悲楚的苦笑,走近我说:“和尚,你……你……干啥来了?”

我把母亲交给我的信,交给了小芹娘,抹了一把腮上泪水,回身就跑。我害怕看小芹她那双眼睛,小芹的冰冷又使我如同吃了冰坨,不仅难耐委屈,更难耐心的战栗。我跑出老远,背后才传来芒刺扎耳般的声音:

“和尚哥——”

“和尚哥——”

我本想不回头的,以报复小芹的冷漠。但双脚硬是不听我的命令,先是缓缓地停下了脚步,继而回身,向漫天黄沙中回首。于是一幅令人肠断的画面,铁水浇铸般地凝固在我的心田:尽管岁月无声如柳絮般随风而去,那画面的色泽却鲜明如初:

吹散的头发……扬起的手臂……

与黄沙同色的那条瘸腿黄狗……

如果不是四叔和姑姑们,从北平回来度寒假,我真不知如何熬过童年世界中没了所有伙伴的孤独。那年冬天的我,就如同一只童舟,不仅没了划水之桨,还被封冻在冬天的冰河之中:东隔壁的张家空宅搬进来“一四一六”特务连的便衣分队;鸟去巢空的西隔壁徐、王旧宅,迁来“高丽人”开设的一家白面馆。两座宅院中间,夹着李家皮铺和从姓一家,皮铺门脸的大黑门上,还方方正正地贴了一张通缉布告,上写悬赏捉拿张××——我的张叔和王××——我的嘎子哥。东邻变虎,右邻成妖,被夹在中间的狭窄院落,不挺像被围困在冰河中的一叶无渡的孤舟吗?

疙瘩爷爷往日的豁亮嗓门压低了。据爷爷说:李家少了小芹娘,等于少了另一头毛驴,家里没人做饭干活,疙瘩爷爷有点后悔,有撤回休掉小芹娘休书的意思。高头大马的小芹爹,由于没了家中拐棍,在皮子作坊里干活之余,不得不担当起小芹娘的角色。罗锅子奶奶更像挨了一场霜冻的古藤一样,腰弯得更低,并且得了哮喘,走几步路,就要拉上一阵“风箱”。只有疙瘩爷爷檐间的鸽子,不知主人愁楚心肠,缩着脖子,依旧在檐下“咕噜咕噜”叫着,扑棱着灰色翅膀在檐下“踩蛋儿”。

李家的鸽子还能出声,我家则是没有任何声响,往年寒暑假,四叔和姑姑们从北平回来,三叔操琴,四叔登场,还要把土炕当成戏台,唱上一段《四郎探母》或《打渔杀家》啥的大戏,热闹热闹;姑姑们则把北平的流行曲儿,带到古老的县城城关,在家里哼唱上一曲。比如《渔光曲》,就是小姑姑教我唱的:

云儿飘在海空

鱼儿藏在水中

早晨太阳里晒渔网

迎面吹过来大海风

潮水升,浪花涌

渔船儿漂漂各西东

一个乡野少年,于是从小姑姑嘴里,知道了大文人田汉的名字,因为小姑姑说这好听的歌词是他写的。

只因为东西邻居更换了主人,全家人在这年寒冬,似都得了聋哑症。说聋,是指对东西隔壁的喝酒、猜拳、押宝、推牌九的赌博喧闹声,充耳不闻。说哑,是指叔叔不敢再以土炕为戏台,拉胡琴唱戏,我便失去了咀嚼那些有滋有味的历史掌故的机会;姑姑们也不再大声哼唱那些由北平带回来的曲儿,我面前便失去了幻觉中的海,当然,也就消失了那海上一篷篷的帆。我难耐这个寂寞而严寒的家,便去缠着爷爷,叫爷爷把墙上那把落满尘土的胡琴交给叔叔,以重温昔日年节前后的欢乐。哪知,爷爷烦躁地训斥我说:“看不见吗,两边住的都是和尚,夹着咱们这两家秃子。王嘎子的事没找咱们麻烦,就算是阿弥陀佛了。日本人还不知道你爹的事哩,全家人混个苟且偷安地活着,就算是从家的福分了。通缉令都贴在咱宅院的大门上了,谁还敢敲锣打鼓地唱戏?”我的头如同撞在了南墙上,被爷爷训斥得哑口无言,只好垂头丧气地走出爷爷屋子,在院子里对着“咕噜咕噜”叫的鸽子发愣。

小姑姑最能体察我的心了,在我失去了一切小伙伴的时日,小姑姑充当了我的特殊伙伴。她体态健壮,生性好动,见我在院子里独自发呆,便常常背着爷爷和母亲,干些使我十分惬意的事儿。其中,我最感兴趣的是,跟着小姑姑偷偷溜出囚笼般的死宅,到各处去逛街看景。

小姑姑胸前佩戴着一枚风铃形的校徽,上边镶嵌着“北师”的校名(这构成我在1950年报考“北师”的潜在诱因)。在我眼里,这枚校徽比四叔胸前挂着“辅仁大学”的横条牌牌,不仅别致精美,而且招徕目光。不知啥缘故,小姑姑拉着我的手,闲逛街市的店铺时,即使是碰到巡街的鬼子兵,好像那枚校徽有啥灵光似的,从没遇到过盘问检査。姑戴着它拉着我,大摇大摆地进出县城门脸儿,去瞻仰盛唐时期留下的孔庙。孔庙里有一座翘檐拱脊黄琉璃瓦盖就的“大成殿”,中间端坐着孔圣的泥塑,两旁摆设他七十二大弟子的木牌牌。小姑姑拉着我向孔子三鞠躬之后,便对我讲起两千多年前孔、孟、颜回的桩桩逸事,我听得有滋有味,恋栈忘返。姑还扯着我的衣襟,登上县城中心的钟鼓楼,对那口唐代大钟我不感兴趣,却对大钟旁的那匹汉白玉石琢成的石马,难舍难离。那马抖鬃奋蹄,状似要拔地而起,直飞九天云霄。

姑考问我说:“和尚,你猜猜这白马头为啥变黑了?”

“人摸的。”

“蒙对了。”姑说,“可是人为啥要摸它呢?”

我蒙住了,回答不出。

“传说这是唐僧去西天取经的神马。县城里凡是要出远门的人,都来这儿摸一下马头。”姑说,“你四叔和姑姑们去北平上学之前,都到这儿来摸过马头。这黑乎乎的一片手印中,还有我的手纹哩!这神马能保佑远行人,一路平安!”

我伸手想摸一把,但此时木板台阶上传来鬼子兵的沉重马靴声,我赶忙缩回手,拉着小姑姑闪到大钟背后。只见两个日本军官走上阁楼后,直奔神马,在白马前虔诚地鞠了一躬,上前抚摸一阵马头,“叽呱叽呱”地说了几句日语,便匆匆去了。

回家路上,姑对我说:

“这两个鬼子军官,要去讨伐了!”

“这神马会保佑强盗吗?”我问。

小姑姑摇摇头,低声对我耳语道:“神马只保佑好人,两个鬼子摸了它的头,八路的子弹,准会射穿他俩的脑袋或被大刀片儿砍掉他俩摸马的手。”

我笑了,笑得十分开心。小姑姑真好,我还没上小学,她就给我买了好看的铅笔盒。我才上到小学四年级,她又在我寂苦的心田上,播种快乐,在严寒的冬日,馈赠我春时的花草和绿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