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裸雪(从维熙文集③)(27)

[双骑驴]

少见疙瘩爷爷有如此喜兴的时刻。不知是他在集市上的生意顺利,还是张叔叔那几句耳语叫他开心——疙瘩爷爷的脾气秉性,实在叫人难猜。往常,小芹跑这么远来玩水,疙瘩爷爷早就火冒三丈,两眼瞪得像门神爷的眼珠一样了。今天,疙瘩爷爷喜眉笑目,不但没拧肿小芹的耳朵,连一句骂骂咧咧的话也没出口,反而叫我和小芹骑在毛驴上,他说他当牵驴的脚夫。

我说:“您骑吧,我和小芹换班给您牵着缰绳。”小芹本来吓得直往我的身后躲藏,见爷爷脸上响晴响晴的,没爬上一块乌云,就从我背后闪出身影来说:“您赶集走累了,您骑驴走您的,我俩在后边跟着驴尾巴走!”

“快——”疙瘩爷爷挽起袖口,露出满胳膊的青筋疙瘩,摆出抱我们上驴的架势。

我闪开疙瘩爷爷的手,纵身一跳,蹬着石龟脖子上了毛驴脊背。疙瘩爷爷朝我瞪了一眼:“和尚,快下来。你咋敢踩着桥神路神的脖子上驴,就不怕石龟发威,把你从驴背上摔下来,折断胳膊摔断腿!”

我乖乖地下驴,在疙瘩爷爷的命令下,用袄袖口抹掉石龟脖儿上的鞋印,又对那石龟鞠了一躬,才算了事。我说:“您先抱小芹上驴吧!她先上我后上。”

“不行。丫头小子同骑一条毛驴,必须小子先坐在驴背上。”疙瘩爷爷嗓门豁亮得如同打雷,“没有小子压沉,我还不叫小芹骑这条驴呢!”

我本想询问一下疙瘩爷爷其中的道理,可又不敢开口,只好叫疙瘩爷爷抱上了驴。驴背上有个软软的皮鞍,我向后蹭了蹭身子,把皮鞍留给了小芹。哪知,这又不知犯了疙瘩爷爷的哪根律条,他用大手把皮鞍往前推了推,一拍皮鞍子喝道:“和尚,你坐鞍子上,叫小芹坐你的皮鞍后边驴背上!”

“我高她矮,叫小芹坐前边吧!”我胆怯地争辩了一句,“我坐前边,小芹就啥也看不见了!”

疙瘩爷爷对我的话,根本不予理睬,胳膊一夹,把小芹夹在驴背上,说了声“抓好鞍子”,毛驴就在疙瘩爷爷的吆喝声中,不情愿地迈开蹄子行路了。小石头在桥上,乐嘻嘻地喊开了:“猪八戒背媳妇——”

“小和尚背尼姑——”

我笑了。

小芹也笑了。

疙瘩爷爷表现出少见的宽容,只是骂了一声“小兔羔子,我割下你的舌头,喂五里桥的石龟”,便扭过头来,不再理睬小石头的喊叫了。

驴蹄“嗒嗒”。

铃儿“叮当”。

我坐在疙瘩爷爷赶脚的毛驴皮鞍上,简直像喝了蜜一般,乐在脸上,甜到心窝。我无法看见坐在我身后小芹的脸上神情,但我感到我的后背,传过来她咚咚咚咚的心跳声,从而猜想她也正为跟我合骑一头毛驴,而笑得合不上嘴咧!

这条通往唐山的大道上,车来人往,熙熙攘攘。疙瘩爷爷在城关熟人又多,不知疙瘩爷爷吃了啥个欢喜药丸,每每遇到一个过路熟人,他都停下脚步,对着人家咬耳朵。那眉飞色舞的神情,如同喝了喜酒一般。好在这头毛驴安分老实,它并不因主人不在身边,而停下它的蹄儿。

“你爷爷今天是咋的哩?”

“我也猜不透。”小芹说话时的一团热气,喷到我的后脖颈上,“兴许是牲口套具卖得顺手,要不他得过午等集市散了,才能回城关哩!”

我仰脖子看看日头,它当真还没爬到蓝天的中间,这说明时间还没到晌午,疙瘩爷爷何以会这么快就卖光了那些牲口套具呢?

“小哥,你看那棒子(玉米)吐出的红缨穗儿真好看!”小芹让我看路旁的青纱帐。

“像三月三戏台上大花脸戴着的红胡子。”我说,“只是不知道绿棒子秸上,咋会吐出红缨子来。”

“是不是和你们小子长成大人后,嘴巴上长出黑胡子来一样?”

“你们咋就不长胡子哩?”

“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毛驴信马由缰地在土路上迈着慢步,走在绿色的帏帐里。驴脖上“叮叮咚咚”的铃响,不断惊起田野里的一群群家雀子,“喳喳”乱叫着向另一块绿野飞去。我回头看看疙瘩爷爷,还在津津有味地和熟人扯淡,我便乘机把对小芹的不满宣泄出来:

“你为啥不跟我一块儿玩了?”

“不为啥。”

“不为啥,又是为啥?”

“就是啥也不为。”

我俩在驴背上像说着绕口令一般,转来转去好一阵子,小芹竟然没有认错的意思。猛然,我心生一计,瞒哄她说:“你再不跟我一块儿玩,咱俩就永远也见不到面了。”

小芹老半天不吭声,只有驴脖下的铃铛,响在我俩的耳畔。我赌气地不再理她,她却忍耐不住,首先开口了:

“是要搬家,离开我们皮铺李家宅院?”

“不。”

“那咋会见不到面了呢?”轮到我气她了,便在驴上装开了哑巴。

“说呀!”

我仍不吱声。

“你聋了?”她话音很低,但揪着皮鞍的那只手,却狠狠地胳肢我腰眼一下。

我强忍住笑,故作正经地说:“北平城里开买卖的大舅,给我娘来了封信,想叫我到北平去上学呢!”大舅当真来过这样一封信,母亲为此去询问过爷爷的意见,爷爷舍不得我离他而去。此时我对小芹讲这件事,纯粹是为了吓唬吓唬这个丫头。

“北平在哪儿?”

“远着哩!”

“再也不回来了?”

“嗯。”我假戏真做,把话说得十分肯定。

“就为我不跟你一块儿玩了?”

“嗯!”

“和尚哥,今后我天天跟你一块儿玩。”小芹可怜巴巴地央求我说,“我不怕别人说我是留级生了,只要你真的不走。”

到底还是童心的颜色未褪,我不但无力把这假戏再唱一下,还忍不住笑出声来。这下可露了馅了,她在我屁股上狠狠拧了一下,使我的屁股蛋火辣辣地疼,那劲儿就像我被蝎子蜇了似的。接着,第二下,第三下……直到我回过手去,捏住了她的手为止。

她“嘻嘻”地笑了。

我忙回过头去,用眼睛去丈量疙瘩爷爷和毛驴的距离。眼角的余光里,看见疙瘩爷爷正叼着烟袋,快步朝毛驴撵了上来,便麻利地收回自己的手。小芹也像得到了无声的信号似的,先是停住了嬉笑,后又把手规规矩矩地摁在皮鞍上,像啥事也没发生一般。

疙瘩爷爷一阵咳嗽过后,“呸”的一声把一口黏痰吐出老远,黏痰在尘土里滚了几滚,滚成了一个土球,停在路边不动了。他扬起脚,把烟锅往鞋底子上敲了敲,把烟袋往烟荷包里一塞,唱唱咧咧地哼开了曲儿:

先打兔子后打灯

百发百中打县城

刀砍齐燮元

枪崩殷汝耕

飞来的骑兵真威风

小芹先开腔了:“爷,难见您有今儿个的喜兴劲儿。”

“爷爷碰上了叫人爽心的事儿。”疙瘩爷爷兴冲冲地答了一句,接着唱他没唱完的曲儿:

大盖枪子响“乒乓”

骑着云彩驾着风

先拿丰润县

后围玉田城

哎嘿——

“哗啦”一声占冀东

疙瘩爷爷过去开口就是落子戏(评戏),啥时候学会唱“八路”打仗的歌儿?而且唱得那么有滋有味?不但我捉摸不透,连小芹也觉着离奇,她开口问疙瘩爷爷说:“爷爷,您今天赚了好多好多票子吧?”

“一个大子儿也没赚。”爷爷说,“还‘赔’了个爪儿干毛儿净。”

“那您还这么喜兴?”我插嘴问。

“爷爷赚了个痛快。”他抹了一把枣红色的关公脸,“赚了个一辈子也难得的乐和事!”

“啥事?”

“你们小孩子家,甭打听大人家的事。”说着,疙瘩爷爷忽然停下毛驴,凝神地听了一阵,问我俩说,“你们听,庄稼地里啥虫儿叫哩?”

小芹抢先回答:“蝈蝈!”

疙瘩爷爷把毛驴缰绳,拴在路旁一棵歪脖子柳树上,让我和小芹在柳荫下等候他,疙瘩爷爷一弯腰,钻进了那片穗子刚刚发红的高粱地。

小芹笑道:“爷爷是不是疯了?”

“我猜是在集市上多喝了几盅酒。”

“不对。”小芹晃着她的小辫,那辫梢抽在我后脖颈上,刷得我脖子像有虫儿在爬,“爷爷要是喝多了酒,咱俩咋嗅不到酒气?”

我觉得小芹说得在理,可又难以找出疙瘩爷爷耍疯的理由。在我眼里,疙瘩爷爷平日就像龇牙瞪眼的门神爷,咋就会摇身一变,今天成了慈眉笑目的菩萨娘娘了呢?刚才,疙瘩爷爷分明说他赶集赔了个精光,没听说过手艺人还有越赔钱越高兴的,而疙瘩爷爷居然越赔越乐和。为啥?

入秋的日头,从柳条的空隙间,洒下来一团热、一团火。刚才毛驴走动着还有风,此时我和小芹贴身傻坐在驴背上,不一会儿便觉热汗淋漓。小芹头一个跳下毛驴,我也从驴背上蹦下来,两人一块儿坐在柳树根下,等待疙瘩爷爷逮蝈蝈回来。

那头毛驴没了背上的重荷,显得轻松自如了。小芹惜怜它的长途跋涉,又为它解开了拴在树上的缰绳,那头屁股上磨掉了一片灰毛的毛驴,便悠闲地到道沟旁的坡坡上,去啃青草了。小芹站起身,折下一堆柳条,我帮她捋掉条上的柳叶,她两只污黑的小手,开始在柳条上穿来跳去,编开了蝈蝈笼子,给那日夜唱歌的蝈蝈筑巢搭窝。

“你的手真巧。”我赞美着。

“跟瞎表姐学的。”她头也不抬地回答,“我娘说闺女家学不来文化,总得会点压身的手艺。”

“你能学好功课。”我找到了给她打气的机会,“我帮你用功,再跳回到原班来。”

小芹摇摇头:“甭为我留级的事瞎操心了。不知咋回子事,我坐在课堂上听老师讲课,脑瓜总像驴儿溜缰似的,一会儿溜到南菜园,一会儿想起指甲草,一会儿飞到你姥姥家,一会儿又蹦到我姥姥家。还有一点,我对谁都没敢说……”

“对我说说。”

小芹脸儿红了:“不好出口。”

“你说吧,这儿没人偷听。”

“……”她的头埋得更低了。

“你说呀,待会儿你爷爷出来,就没机会了。”

“我……说……我……说。”小芹把脸儿歪了过去,逃避开我的视线,“其实,我也不是跟不上班,只是一到期末考试,我……我……我就尿裤子。”

我板着脸儿,尽量收敛着藏在嘴边的笑,想说些啥话,又觉得没有词儿。她突然把歪过的头扭正过来,红头涨脸地对我说:“我这丢人的事儿,你可不能对别人说。对春儿、小石头……我都一直瞒着,连我娘都不知道。”

“我不说。”

“你起誓,”她停下编织蝈笼的手,直视着我说,“一辈子也不对第二个人说。”

“我保证不说就是了。”

“不行,你起誓。”

“咋个起法?”

她用两只小拳头,像捣蒜一般在我肩上敲打着:“就像你许愿当和尚时,在云海老和尚面前起誓那样。快——快——”

其实,我已忘记我在云海老方丈面前,许下了啥宏愿,但我还是在她小拳头下起誓了:“我决不说关于你考试尿裤子的事,如果说了,下辈子叫我投生成这头毛驴。行了吧?”小芹放下了拳头,低声说:“你下辈子可别投生成毛驴。你要变成这头小驴,我就投生成毛驴上的皮鞍,要不就投生成毛驴脖子上的铃铛。”

我一本正经地说:“我大姨父是中医,是不是到仁育堂找剂药吃?我的瘟疫病,就是仁育堂治好的。”

“我不治。”

“为啥?”

“谁能不知害臊地向你大姨父说这难以出口的毛病?”

“我有主意。就说这病是我得的,咋样?”小芹反问我说:“这不是说瞎话吗?再说,你娘也知道你没这毛病啊!万一露了馅儿,我和你都会挨巴掌的。”

“我娘不打我。”

“我爹可会用鞋底子揍我屁股。”小芹说,“算了,我不愿意这丑事叫我家和你家知道。”

我还想继续说服小芹接受我想出的招儿,高粱叶子“哗啦啦”一阵响,疙瘩爷爷从高粱地里钻了出来。他掰了两片高粱叶,把两只“咯咯”鸣叫着的蝈蝈,用叶片包住,便朝毛驴走了过来。

小芹急忙拾起柳条,把蝈蝈笼子草草编完,那两只铜镜大肚子蝈蝈,便从叶片中解放出来,钻进蝈笼里去了。日头已升上中天,疙瘩爷爷看看日已至晌午,急忙抱我俩上驴,并拍了驴屁股两巴掌,催赶毛驴蹄儿迈得快些。毛驴啃了一会儿青草,似乎比刚才多了些力气,当真迈开了快步。我们回城关村路上,不但有清脆悦耳的驴铃声做伴,又多了两只大肚子蝈蝈给我俩一路唱着秋歌,真是一次十分惬意又充满童趣的旅程。

当毛驴快把我和小芹驮到城关时,使人扫兴的事儿发生了。城里开出来几辆日本军车,每辆军车上都支着一架歪把子机枪。车上的鬼子兵,个个头戴钢盔,车下的轮子旋起漫天的黄尘,横冲直撞地迎着毛驴开了过来。

疙瘩爷爷骂了声“杂种×的”,忙把毛驴往道边上拉。铺天盖地的黄尘,遮盖住了我们,在一片混浊的尘烟中,我俩难以看见寸步之外疙瘩爷爷的身影,但每过一辆军车,都能听到疙瘩爷爷一声叫骂:“该刀剐的——”

“去吃枪子儿吧——”

“轮子再快也晚了。”

“鸦鸿桥的炮楼,早叫‘八路’给端窝了——”

黄尘老半天才飘散开去,大道上影影绰绰重现了往来的路人。只听有人叫了声:“李大伯——”便跳下了洋车子。我仔细分辨,才看出是三叔骑着那辆德国造的蓝牌自行车,驶了过来。三叔看我端坐在毛驴皮鞍上,长出一口气说:“爷爷都快急死了,叫我去五里桥找你,你倒不错,骑在驴上逍遥哩!这兵荒马乱的年月,你往五里桥瞎跑个啥?”没容我们和三叔对话,疙瘩爷爷回手把缰绳往驴脖子上一搭,攥住三叔的车把说道:“有大喜事告诉你……”

三叔扭转车把和疙瘩爷爷并肩往前走着。小毛驴跟在大人身后,风把疙瘩爷爷和三叔谈话的语声传进了我俩的耳鼓。

“刚才过军车你看见了没有?”

“见了。”

“那是去鸦鸿桥的。”

“大伯,您咋知道?”

“那儿‘炸’了集市了。”

“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