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裸雪(从维熙文集③)(6)

嘎子哥喊了声“好”,就一手拉着一个,把我和小芹拽进了大殿。那两炷香还没燃尽,青烟还在袅袅升腾,嘎子哥猛地甩开我俩的手,“扑通”一声跪在城隍爷面前,他连磕了四个响头,向城隍爷和判官乞求道:“城隍爷,这玉田县城的千口人性命,都在您手心攥着;我×他娘,让那些强占咱们县的日本皇军和‘一死一溜’汉奸特务队,都他娘的进酆都城吧!这不是中国人的地盘吗?我在大唐庙小学天天唱他娘的日本国国歌,升那面膏药旗。”

嘎子哥叩拜城隍爷后,又朝站在城隍爷旁边的判官,连连作揖:“判官爷,您手拿生死簿,咋不让那汉奸县长‘独眼龙’,‘嘎嘣’一声枪响,叫他脑瓜浆子开花呢?我娘在他家当老妈子,亲眼看见‘独眼龙’和日本军官,一个桌子上喝酒划拳,还有日本随军的窑子娘儿们,穿着花花绿绿衣裳,在酒桌前跳五(舞)跳六的。判官爷,您跟城隍爷禀告一声,判他下阴间的十八层地狱吧!”我愕住了。小芹也愣住了。

我俩都想不到嘎子哥会在城隍爷面前,吐出这番话来。他爹王柱儿编小曲骂大雁、二雁,骂日本、汉奸是家常便饭;王柱儿一死,嘎子哥虽没接过他爹那副挑水扁担,却接过来他爹骂鬼子、汉奸的本事。

“该你俩了。”嘎子哥说,“先磕头,后说心里想的事。”

我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儿。小芹木头一般呆了傻了。

“咒狗娘养的日本兵和那些汉奸杂种!”嘎子哥给我俩出着题儿,“语声越大越好,城隍爷爷岁数大了,耳朵发背,省得他听不见!”

我不解地说:“娘就没有出声。”

“她们是大人。”嘎子哥不耐烦地解释。

“小孩拜佛就得出声?”搭讪的是小芹。

“哎呀!那两炷香要烧到头了,没了香火可就不灵了。快!快!”嘎子哥蛮横地推搡着我俩,催我俩快快下跪。

小芹小腿一弯,跪倒在菩萨像前。我紧挨着小芹双膝跪倒,却不知该说个啥。嘎子哥对我和小芹冒了火气,训斥我们俩说:“别拜菩萨拜城隍爷,菩萨娘娘是管娶媳妇生娃子的,你俩挪到城隍爷脚底下来,求城隍爷叫那些日本兵和中国汉奸,一个个都吃上‘八路’的‘黑枣’(子弹)。”

我听命于嘎子哥的指挥,挪动双膝到了城隍爷面前,我不想咒骂日本兵和汉奸,我想和母亲那样乞求佛爷保佑我爸爸早点离开大牢。可是小芹却死活不挪双腿,她朝嘎子哥抹着泪花说:“我拜的就是菩萨,我长大了,想当小哥的媳妇。”说着,她学着大人模样,朝菩萨娘娘又作揖又磕头。

嘎子哥火了:“小芹,这不是在南菜园子过家家玩。这是拜佛。你……”

小芹不服气地把小辫一甩,侧过脸来争辩道:“你不是说要在佛前说心窝儿的话嘛,这就是我心窝儿要说的话呀!“我怕嘎子哥和小芹真顶起牛来,便从城隍爷佛像前站起身,并把小芹拉扯起来说:“在佛爷跟前吵嘴,要烂舌根的。嘎子哥,你给我俩讲讲墙上的画儿吧!”

哪知我话刚落音,小芹“扑通”一声又跪倒在菩萨像前。她噘着小嘴,嘟嘟囔囔地说:“菩萨娘娘,刚才我忘了说了,小哥娶我当了媳妇,过开家家后,您可得保我生个小子。我娘为生丫头挨揍,我小哥也会为这打我耳光哩!”

嘎子哥化怒为喜,忍不住笑出声来。我又一次把小芹拉起来,帮她拍拍裤上的尘土,认真地说:“小芹,你长大了真当我媳妇,生丫头小子都行。我疼你,不会揍你。”

“小哥真好。”小芹乐呵得跳蹦起来。童年情贞,贞如白雪。可是在那个年纪谁又知道媳妇是啥个含意呢?只是听大人们闲扯时说过媳妇专为男人“白天做鞋织袜,晚上吹灯说话,外带给汉子生娃”。因此,我在五六岁时,已有过了一次佛前姻缘,证婚人是八九岁的二嘎子。

梦!童真无邪的银梦!

那天夜里,我当真做了个梦,不是嬉戏的童贞之梦,而是一场噩梦。我梦见我走进了鬼城,鬼城的门脸插着膏药旗,里边有披头散发的厉鬼;男鬼脚上锁镣,女鬼脖上戴枷。鬼差用鞭子驱赶这些男鬼女鬼,让他们踩刀山,跳油锅,钻铡刀,下火海。梦里仿佛知道这是嘎子哥给我和小芹讲的庙堂墙上的十八层地狱图;但那些男鬼女鬼却分明在挣扎,在号哭,在狂叫,在奔跑……

我也想逃出鬼城,但两脚似乎被糨子粘住了,拿出吃奶的劲,也难以挪动半步。我吓哭了,便连连高喊:“娘——娘——”

“丫头,你醒醒。”耳畔传来母亲的呼唤。我从号哭着的梦境中醒来,见如豆的灯光亮着,母亲一手拿着针锥,一手拿着鞋底——娘正穿针引线,给我做棉鞋哩!

母亲放下手里活计,抹去我脸上的梦泪,脸贴脸地凝视着我问道:

“丫头,你梦见跟谁打架了?”

“娘,您知道我没打过架。”

“那你哭闹个啥?”

“我……我……我做梦进了鬼城。”我惊魂未定地说,“那些龇牙咧嘴的小鬼,一个劲地追我。”

母亲的双手摇着我的肩膀,急不可待地追问:

“丫头,这是真的?”

“嗯。”我抓住母亲的一只手。

“你见到你的熟人没有?”我感到母亲的手在哆嗦。

“比如……”

“娘,那儿没人,都是鬼。”

母亲进一步启迪我说:“那些鬼中,有咱们家里人没有?”

“娘,我不是说了吗,那儿是鬼哭狼嚎的地狱。”

“没见你爸吧?”母亲终于抖搂出她心中的忧虑。

我呆愣了一阵,顿时悟出了母亲的心事,便攥紧母亲的手掌说:“娘,真的没见到我爸。”

母亲长出一口气,紧皱着的眉心松开了:她心上的那块石头倒是落了地,但母亲的询问却引起我的不安。我说:“娘,爸出事了?”

“没。”

“那您……”

“你爸过去有肺痨病的根儿,怕他……”

“娘!您放宽心吧!今儿个我去了城隍庙,也跪在娘跪过的地方……”

母亲猛然截断了我的话:“你刚多大,咋会知道叩神拜佛?你说话呀,丫头。”

“娘,本想回家就对您说,可是我和二嘎子、小芹拉过钩儿了,谁回家也不准对大人说。”我一五一十地对母亲说着,“是嘎子哥叫我和小芹拜佛的。他领头,我们跟着在城隍爷面前磕了头。”

“在佛前你吐出你爸的事儿了?”母亲风风火火地追问我。

“我不是对娘说过,爸的事对谁也不说吗?!我只对城隍爷轻声唠叨来着,他俩都没听见。”

母亲的脸上绽露出一丝笑容:“丫头,娘的心上肉,你可千万不能说。前两天,二郎庙后边毙了两个‘八路’,你爸就是想从重庆去投‘八路’,才被抓回去的。”

“嘎子哥在城隍爷面前,一个劲地骂日本,骂汉奸。比王柱儿大爷骂得还厉害哩!”

“他是找死哩,明儿个我告诉他娘。”

“别。”我恳求着母亲,“我们是拉过钩儿的!”母亲点点头:“小芹拜佛都说了些啥话儿?”

“她说……她说……”我把小芹两次跪拜在菩萨娘娘面前的事儿,鹦鹉学舌般述说了一遍。

母亲“扑哧”一下笑出声来,连那灯火苗儿也像受了母亲的感召,舔着一高一低的火舌,上上下下地跳动起来。

我忘却了噩梦的恐惧,躺在被窝里得意地笑个不停。在我的那双童眸里,母亲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么喜兴过了。特别是爸爸被关进大牢的消息传来之后,平日常被欢声笑语淹没的家庭,突然变得冷寂空旷。过去,爷爷喝酒时,常拧着我的一只耳朵,把我拉到酒桌前,让充当长孙的我陪他吃下酒的肉菜。酒劲上来,爷爷便亲我咬我,然后捋着山羊胡子,摇头晃脑地给我背诵一首首古诗。而今,爷爷酒杯还是不离手,即便是我凑到爷爷的酒桌上去,也难见爷爷借酒发疯的狂癫样儿。爷爷一口一口地喝着闷酒,一句一句地催我吃猪头肉和羊肚子啥的。只有一回,爷爷酒后吟诗道:“国破山河在……家书抵万金……咋就总接不到你爸的来信呢!”四叔和两个姑姑到北平和通州上学,家中只剩下掌管家务的三叔。他喜欢养鸟,过去他常把我叫到鸟笼旁边,告诉我这是画眉,那是百灵;这是红靛颏,那是蓝靛颏。他教我学习鸟叫,不管学得好坏,三叔总是一阵开怀大笑。近日,三叔把六个鸟笼的鸟儿,忽然都开笼放飞了;代替鸟儿唱歌的是一把二胡,他拉着声音低沉的二胡,自拉自唱京剧里的《四郎探母》。我对背诗没有兴趣,却对学唱两口京剧挺来劲儿的。不知为了啥,三叔总是让我学唱杨四郎“坐宫院”那一段:

我好比

笼中鸟

有翅难展

我好比

浅水龙

被困沙滩

直到我长大成人,才知道三叔开笼放鸟和吟唱《四郎探母》,都是出于对爸爸坐牢的忧愤和对爸爸平安的虔诚祝愿。

一家人中只有奶奶无爱无恨无忧无虑无喜无悲。她是在我亲奶奶因难产病故后,爷爷续娶的填房。这个家里没有她的亲生骨肉,因而她每天把情趣放在了麻将牌上,每天走东家串西家地去搓麻将;她心上没装着家人,一家人也就把她视若一个影儿,可她又是这个十几口之家仅次于爷爷的第二号人物,儿子儿媳孙男弟女们,也还对她维持着表面上的尊敬。爸爸被捕一事,像巨石落水,在家中激起一圈一圈涟漪,只有在她心上那条冰河里,见不到一丝波澜。母亲和婶婶们拘于礼仪,依然侍奉婆母,但她们围着锅台做饭时,常常小声议论我的奶奶:

“没心肝的。”

“公爹娶她算是倒了大霉。”

“丫头,记住点,长大了不能娶独生闺女,你奶奶就是独生女儿。”

更深,在昏暗的灯光下,我想起小芹在城隍庙的许愿,便说:“娘,小芹也是独生丫头。”母亲说:“不在于她是不是独生。”

“你是说她不能当我媳妇?她可是在菩萨娘娘面前磕头了。”

“胡闹。”

“许你们大人拜佛,咋就不许我们拜佛哩。小芹磕了两次头。一二三四五六……她一共磕了八个头呢!”

“丫头,听娘对你说。”母亲吹灭了灯,把我搂进她的怀里,悄声细语地说道,“你爷爷是秀才,你爸爸、你四叔姑姑们都上了大学和师范学堂,你爸早就说过,大了送你上北平求学。小芹是个庄稼丫头,咱家是书香世家。今后,别再和小芹玩娶媳妇、过家家啥的了,过年一进八岁你该背书包上学堂了。”

“不!”我在被窝里扭动着身子。

母亲掩好被我踢蹬开的夹被,吓唬着我:“你听,又下雨,又打雷,雷公爷可是专劈不听话的娃!”

我想着城隍庙里青面红发的一座座佛爷,听着雨声搅拌着“咔啦啦”震动窗纸的雷鸣,顿时屏住呼吸,不敢再闹了。去年雨季,城关大柳树下,暴雷击死一个在树下躲雨的人;我和小伙伴去看稀罕,被雷劈死的是个小伙子,他浑身上下软得像鼻涕,围观的大人们说,那是雷公爷把他的筋骨都抽走了;雷公爷用这小伙子的筋骨熬药炼丹,壮他自个儿的身子。想到这里,我拼命往母亲怀里扎,直到在母亲胸膛里睡着,梦里似又出现城隍庙中的小鬼……

第二天早上,我突然发起高烧。仁育堂的掌柜、我大姨父给我号脉,说是由于惊乍而起,派学徒给我送来两剂煎服汤药。那药苦如黄连,爷爷扳住我的手,三叔掰开我的嘴,我母亲端住药碗,硬是像灌牲口一样,把汤药灌了下去。灌药时我连哭带号,边咽边吐,药汤吐了爷爷一身。爷爷只是说:“良药皆苦口,苦口才治病。”三叔插嘴说:“今后不许你跟二嘎子他们进庙,看神啊鬼啊啥的。甭说小孩,连大人进了城隍庙都发瘆!”

我朦朦胧胧中感到我和小芹、二嘎子进城隍庙的秘密,已经不复存在,小小心田里感到委屈和愤懑,因为这是我们拉过钩的童心之盟;而这张心上的无字纸契,被我一场高烧给焚烧了。

小芹来看我,我闭着眼。二嘎子、小石头、春儿来看我,我也不睁眼皮。模模糊糊的高烧中,我觉着愧对了小伙伴们,我后悔把拜城隍的事告诉母亲。因而,当母亲煮鸭梨喂我吃时,我先是摇晃一撮毛的瓦片头,后又把梨汤碗给拨拉翻了,作为对母亲泄露我童贞心誓的报复。

睡梦中,仿佛看见罗锅子奶奶走进过屋子。她佝偻着身腰坐在炕沿上,像把肉杠上挂猪肉的弯钩。罗锅子奶奶和母亲说些啥话,我虽没有听见,但我迷迷糊糊地看到母亲像鸡啄米般地连连对罗锅子奶奶的话点头。于是,我从病中醒来之后,我看见母亲演出了这样一出我看不懂的戏法儿:她先在碗里倒上半碗水,然后拿来十几根竹筷,一根一根地让筷子在碗里站立。竹筷两头都是圆的,在水碗里站不住,杵下一根,躺倒一根;但母亲十分耐心,不断轮回地在水碗里杵着竹筷。

母亲面孔十分虔诚,不禁使我想起城关三月三庙会上,用脑瓜或肩膀顶起丈高竹幡的艺人。他们敲着铜锣,吹着唢呐,擂着响鼓,招来里三层外三层看杂耍的人。这儿没有闲人围观,只有母亲和我;我觉着挺好玩的,便失口喊了一声:

“娘——”

母亲没有回答我的呼唤,只是用目光示意我不要出声。

“娘,你这是耍啥戏法哩?”母亲狠狠瞪了我一眼,仍然没有回答我的询问。

我好生不解,正想像连珠炮般向母亲提出我的谜团,一根竹筷居然在碗里笔直地站住了。只见母亲对着那根水碗中的筷子,高声叫道:“不管你是西天正路上的啥鬼,都快点给我滚开。城隍爷正在召唤你哩!小鬼,你听着,你不该跟着丫头的影儿进我家门,我们从家门儿一向行善积德,丫头又是我的独根苗儿,你快从丫头魂里出来,回你的城隍爷那儿去!快走——快走——”

让人看得开心的是,那根筷子竟在碗里直立不倒。我正乐得眉开眼笑,母亲手拿切菜的菜刀,朝那筷子比画着说:“你还不想走?你不走,我可要下刀了!地狱里的小鬼,我不想让你挨上一刀,你还是乖乖地回城隍庙里去吧!你本来已经在阴间地狱受罪了,我们从家不想叫你罪上加罪。咋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