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4章 夜尽无明·五十六·海宴河清

从温泉处出来,徐银楹拉着解忧就往外边跑,稀里糊涂上了马车,一下马车,解忧惊了下,二人到了海渡口,上次巡视海师,解忧记得深刻,此时,这个作为军用的渡口停了一艘海船。

刚开始,解忧没在意这艘船,越来越来靠近渡口,船身也变得越来越大,一股从上往下的压迫感迎面而来,巨大的遮罩下,把人衬得像个渺小的蚂蚁。

解忧重新审视这艘庞然大物,如若龙海那五艘海战船已经是到顶的顶级配置,那这,又是什么怪物?

船上船下都是人,人来人往,有些是海兵服侍,有些身着护卫服侍,有些是小厮杂役,还有诸多奇奇怪怪的人,护卫指挥着往船上搬运大箱子。

二人怕挡道,往边上退让。

解忧道:“这是在干什么?”

“等世子来说吧。”

徐银楹可不敢先说,往后张望,冥栈容恰也来了,他锦衣玉服,无一不彰显公子做派,缓步飘来,解忧不知二人搞在一起弄什么幺蛾子,冥栈容恨声道:“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没忘啊。”

解忧摸了下身上,她看了眼徐银楹:“刚才在温泉屋,我有落下什么?”

徐银楹摇头,冥栈容扶额道:“这要事,你自己居然忘?!”

解忧讨厌别人打谜语,把话好好说出来会死一样,她一头雾水道:“有事说事,不说我走了。”

冥栈容拉她道:“先上船。”

解忧迷着:“上船去哪?我为什么要上去?你到底要干什么?这艘船是怎么回事?这东西,朝廷知道吗?你在这用船,你阿姐知道吗?”

“废话,当然知道,”冥栈容道:“那你知不知道把它请出来,让它顺顺利利启航,我花了多少真金白银?”

解忧哪知道,问:“为什么说请?”

冥栈容讲了段由来,东明十二年,东明帝提出造船,征集能人工匠,三年时间打磨出图纸,备齐各种材料。

于东明十五年正式动工,东明二十五年完工,历时十年,大船终于稳稳落水。

儛后取名‘海鹰号’。

冥栈容道:“‘海鹰号’一出,海上无人敢争锋,它镇压着海上豪雄,是不败之神,海师是龙海的命根,‘海鹰号’就是海师心中的神,距今三十年了,它依然是神,我们不是想藏着它,而是它太大了,出海一次,需要维护,船龄越长,修缮越难,费用巨额,后来每年才让它出来一次见见人,平常就放在渡口休养,想让它出来,当然要请。”

解忧听着,心中肃立,向后转身,仰着脖子看船,她人站在船底,只能看到上头的船栏杆,她问道:“你把它请出来,是为了让我长长眼?”

“你见识少,”冥栈容也在笼罩的船影下仰着,道:“你不知道,这世上,还有很多好吃好玩又有趣的东西。”

说话间,登上了船,‘海鹰号’驶出渡口,离岸越远。

解忧没弄清状况,被徐大小姐被推去房中,侍女数十,端衣捧冠,下午在温泉已沐完,倒省了这步,见大小姐委委屈屈我见犹怜的央求,解忧还是心软了。

盛装完毕,侍女带她前往一扇大门前,并不推开,几人往后垂立,这里是‘海鹰号’的一座宴酒楼,匾上题‘海宴河清’四字,看着像父皇的字迹。

没多想,她推了门,楼内乌黑,没有点灯,她一回头,门也关上了,正郁闷,左边突然喷起一股火,照亮片刻,紧接着,又是数道火焰齐亮,变化出各种各样的形状,划出亮丽的焰晕。

解忧皱了下眉,怕杂役控制不好,把船给干烧了,突然,响起一阵乐声。

往下看去,另一个舞台上,留着一盏灯,仅方寸的纱布,表演了出灯影戏,这边火焰未停,灯影未歇,那边灯笼亮起,围绕成一个小舞台,几个伶人演着傀儡幻术,一伶人走来,给她一条长长的绸菱,欲拉着她一起演。

解忧按捺住心动,友好婉拒。

宴楼占地颇大,不知冥栈容请了多少人,人间百艺,吞刀喷火,戏曲歌唱,在她眼底轮番上阵,这群人把她包围在中间,脸上带着不同面具,有些是野兽,有些是花,还有些像鬼,如若不是有人想给她惊喜,她只会觉得这是群妖魔鬼怪。

宴楼已亮了大半,头顶忽然有什么打下来,抬头一看,数个舞姬顺着绳绫,从上而下,乐声也跟着切换。

曲声一起,解忧起了疙瘩,不愧是纨绔世子爷请来的顶级曲团。

钟鼓琴瑟,舞乐合一,每一个承转启合都是高潮巅峰,几十个舞姬在曲中婉若游龙回雪流风,她们身姿传情,婀娜多彩,就着顶上飘带,一起一落,如仙女乘风,秀逸韵致。

奢侈纵月的丝乐歌声,挠人心肺的舞姿,几欲令人充血跳动,解忧看得呆住,到底忍了要冲动的心。

之前的百个艺者也开始随舞姬们动起来,活跃着气氛,众人绕圈,她站在中间,有一漂亮美人要拉她一起舞,唤她:“公主,来吧!”

解忧被她拉动一步,但没有跳,美人只好归入舞队,陆陆续续有美人请,解忧还是岿然不动。

这场轻歌曼舞的极乐之间,烛灯又亮了数盏,左前方,有一座向左右延伸的楼梯,蔺之儒就站在楼梯中央,他在一片茫然中四望,想过是不是走错了地方。

解忧愣住,望着他手足无措,被灯火环绕,在一片人里格外聚焦。

……他何时上的船?

一美人道:“公主不与我跳,不如,就去请蔺公子跳一支舞吧。”

……啊?

邀请蔺之儒跳舞,这个奇葩又胆大的想法,也是真敢说。

她不要脸,蔺之儒还要吧,万一被拒绝,她岂不更丢脸。

解忧内心忐忑。

不对,突然被架在那,君子风度的蔺之儒不会当众拒她。

这样想着,解忧再挑向他,与平日的白衣不同,他今夜的衣饰非全白,在冷白中镶嵌鎏金,衬得他更似有烟火气的神仙,他迷茫的张望四处,最终与人群中的她四目对视,看着她一步步走过来。

忽的,整个视线被挡住。

蔺之儒眉目紧蹙。

解忧也愣。

面前突然窜出一个人挡了路,她眸珠上下一探,宴楼艺人舞姬都各有不同的打扮,并不千篇一律,这是个男子,身着红蓝衣,脸上带着蝴蝶面具,一张脸只瞧见唇颚,而那双眼盯着她,饱斥着怒意。

离得近,解忧心头一动,身子前倾,伸手要揭他面具,他左偏,落了空,反而被他长臂伸展,从后搂了腰,她旋转挣开,后退了几步。

腰上忽然束紧,低头看,却是这男人直接从上扯了块红菱飘带,往她那腰一扔,欲再把她拉回去。

快要靠近,她借力抬腿就踢裆。

乐声起伏中,男子抓了她脚踝,在空中又是三百六十度的旋转,快转吐了,刚巧把她腰间缠绕的红菱解开。

一落地,解忧有点生气了,转身要走,他却偏不让。

肩膀被人抓着,又回到他眼前,他唇线冷冷紧闭,没有说话。

解忧猜到了他想说的。

不是想和人跳舞吗?

他陪她跳啊!

两人又纠缠在了一起,红菱是舞带,也是武器,一会推开她,一会又收回。

舞姬们注意到了这变故,却也只当,公主在与人跳舞,花样还挺多的,公主那件七彩霓裳裙,在旋转间撑开又回收,别有舞者风韵。

解忧已经怒不可遏。

没完没了是吧!

她想抽匕首断红菱,发现身上空空如也,刚被侍女铰下,说是等会再还。

冥栈容站在楼上,目光惊呆。

护卫讶道:“世子安排了这段?”

“你脑子呢,掉海了!”他怎么会安排个不认识的男人,跟她一起奇奇怪怪的跳舞!这哪是舞,分明是在整她!

冥栈容怒道:“这人是谁!”

“这人戴着面具,属下……也不知道……许是有人混了进来,”护卫心虚,紧张道:“世子,那现在……”

护卫想问怎么办。

宴楼容了三四百多人,人太多了,冒然做什么,怕是要引发大乱。

徐银楹不顾什么,拽着红菱就往下跳,解忧再一次被男人推开,在光滑的木板上与他拉开距离,身上七彩斑斓的霓裳衣裙也在旋动之间撑开最大的弧度,像朵花一样摆在地上。

男人还想再收回红菱,徐大小姐从天而降,踩住那跟绫带,她手往上一扯,把掉下来的绫带当鞭子,和那男人过招。

红菱太软,不像鞭子有硬度,看起来也似飞舞,大小姐不是男人对手,男人下手不留情,往她肩上打了一掌。

徐银楹刚退了几步,常阿四也从上下来,她没拔短刀,赤手空拳,徐大小姐怕她不敌,忍着疼再次加入。

蔺之儒在楼梯中间看着底下乱糟糟的一幕,准确来说,也不算太乱,乐声盖住了打斗,百多人只觉那两个女子在和男子斗舞,更添热闹。

冥栈容从楼上下来,与蔺之儒说什么,解忧弄开了红菱,看见二人谈话,正要过去,那男子见了,忽的一发力,把常阿四和徐银楹甩开,捞住解忧,借着垂下来的红菱,往楼上旋去,底下人纷纷抬起脑袋,看着上面二人一圈一圈的绕。

舞姬们寻思,下次要不要编一版男女飞天舞,这效果竟也不错,但又想,像这样精心建造的舞楼少见,若非世子诚邀,未必有机会见识。

宴楼人多,楼上却人烟稀少,直至最后一层,男子带她逃离,拐入角落,堵在墙边,方打了架,他气息粗重地捧她脸,又怒意腾腾,正要干点什么。

“喂,放开她。”

男子顿住,往旁边看去。

苏子鄙视道:“你这人瞎啊,没看见她一脸不愿意么。”

男子低沉震吼:“……滚。”

“你说滚就滚,小爷不要面子?”苏子嗤笑:“要不,小爷陪你过两招,输了我滚,赢了,你滚远点。”

男子大半辈子没听过这种挑衅话,讽声道:“你和她什么关系?”

“关系太多了,”苏子悠闲的抱臂,道:“从年纪上讲,我比她大,她应该叫我哥哥,从地位上来讲,我是她小弟,我叫她老大,从辈分上讲,她比我大,我得叫她干娘,哦,还有,差一个下跪,她就是我师父,但是,从个人感情上,我更喜欢叫她娘子,所以,麻烦你,把你的脏手,从我娘子身上挪开。”

听到‘哥哥’二字,男子目光阴沉,听到‘老大’,男子满眼不屑,又听得‘干娘师父’,男子觉得这混混满嘴胡说八道,最后听及‘娘子’,男子从嘴里死寂般的念了两个字。

“找死。”

当即化爪为利刃,朝苏子锁喉,苏子往后飞退,令他扑空,他忽的从腰间一抽,一柄软剑递出,苏子面色一变,道:“我去!你怎么能用武器!”

男子剑剑下死手,削了苏子一抹发,苏子摸了摸喉咙:“好险好险,我跟你说,你这人不讲武德,有本事,你空手跟我打,你有剑,我没有,不公平啊。”

管公不公,没听苏子废话,男子提剑就杀,苏子自从遇到她那天起,就知道她身边有很多变态,每一个,他都悲催地打不过,顿时后悔,早知道该拜个师,待他学成,就立马断绝师徒关系。

苏子没有还手能力,只靠闪躲,可他边躲边废话,令男子极为不爽,忽的,男子一转身,软剑朝解忧劈去。

被摁在墙边时,怕她叫喊,男子点了她穴位,既不能动弹,也说不了话。

这一剑下去,不死也残。

解忧知道男人不是真心想杀她,可苏子不知道,这一瞬太快,苏子几乎没有思考,中了男子圈套,才靠近要阻止,男子长剑反手,直刺他心口。

苏子反应快,斜身一避,躲过这一剑,却不料,胸口被重重给了一掌。

这一掌酝酿了十分力道,苏子没得支撑点,腾空无力,被男子一掌打入船下,船下是呼啸的深海,必死无疑。

回头,男子见解忧怒恨之色,似在替那个混混担心,冷笑了几声,他走过去,却见她站的墙边,定了三根银针。

背后狂啸的海风,突然有杀气。

男子转了身。

一根白色的绫带在空中腾舞,白衣女子轻如飞燕,脚尖立在船栏。

白绫另一端,延伸到船底。

苏子顺着白绫爬上来,心道自己命大,嘴里叨叨:“爷爷的,早知你身边有绝世高手,还巴巴救你干什么,这位姐姐,麻烦你下次早点出来,我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在,什么时候不在啊。”

白衣女子面覆轻纱,双目清冷,立在栏上,不理会苏子,只居高看着男子。

方才那一剑要是真敢对公主动手,那三根针,就会结结实实扎在他身上,白衣女子不保证,他今夜会不会死在这里。

男子咬牙似恨,嫌白衣女子多管闲事,又深知自己不是白衣女子对手,看了解忧一眼,遁入黑暗中。

白绫收回,白衣女子也隐了去。

“姐姐,慢走,有空出来玩。”

苏子挥手,又想,这漂亮的白衣姐姐每次出来,他准没好事,不是被人踢就是被人打,命苦极了。

过去解了她穴位,两人异口同声问:“你有没有事?”

“我有事,”苏子摸着肩膀:“你那个小情人打了我一掌,还挺疼的。”

解忧咬着字:“小情人?”

“不用不好意思,谁还没几个偷偷幽会的情人,你若是不认识他,怎么会心甘情愿被他带走,他刚刚还想……对你那样……这样的……”苏子抬手捂嘴,假装咳嗽了下,分析道:“刚才在宴楼,他呢,一定是吃蔺之儒的醋了。”

解忧上下看他:“你也有情人?”

苏子道:“早戒了。”

解忧又道:“男的?”

苏子一脸无语:“你脑子想什么呢,小爷怎么可能混到那种地步。”

不是那种,解忧就放心了。

苏子拿出一袋银子给她,说道:“那些东西是好东西,不过在黑市上出手,不大打折扣就无人问津,我总共也就换了五百两,你四我六,本来你有两百两,要怪就怪你那小情人,刚刚掉了袋,大海捞针,也捞不到了。”

“你留着,”一百两有点重量,解忧抛着还他:“要是真私奔,会缺钱。”

“私奔,和你啊?”苏子笑了笑:“你想好,要去哪儿?天涯海角?”

解忧问:“你没想过?”

“奴桑算是天涯了吧,也没见你过得多好,海角,这里就是,你看看四周,黑不溜秋的,什么都没有,要是天气不好,大海发怒,会死人的。”

解忧苦道:“她说得对,你不会。”

苏子沉默片刻,道:“你知道挨饿是怎么滋味么?”

解忧回应:“我知道。”

“不,你根本不知道。你知道的饿,只是表面,因为你一直都有后路,有人会护你的生死,你什么都不怕,你也不愁,可我没有。”苏子苦笑道:“你把我想的太好了,好像我真能养她一样,我这人这辈子就这样了,指望我家财万贯权势滔天,那是异想天开,大小姐能任性闹腾,也是因为她有个强大的家族,这辈子衣食无忧,当她风餐露宿,为柴米油盐所困,永无出头之日,她就会恨我了。”

看着黑漆漆的大海,解忧明白了这二人别扭的点:“她能否吃苦,我无法得知,但我知道,徐大小姐并不是娇嫩的女子,她不需要你养,而你不同,爱一个女人,被她困住一辈子,太不值当了,你不当官,爱财也留不住,你只是……更喜欢一个人自由自在。”

“说实话,你和我有时挺像的,无父无母,无亲无故,无依无靠,无牵无挂,无家可归,所以,我们喜欢到处惹事,惹了就跑。”苏子又笑:“或许,换个说法,我们这种人,很自私,只能当狐朋狗友,老大,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解忧沉声:“你问。”

“如果,”苏子道:“那个人在战场上横刀自刎,你会不会回来?”

解忧久久未言,认真的思考,若真是那样,她不会怨恨任何人,也许会带着孩子远走高飞,隐姓埋名,但她还是会很愧疚,她欠了那个人的,这辈子,已经还不了,自愧至极致,她会自杀。

“爱一个男人,然后被男人困住一辈子,不是你想要的,天大地大,你也更爱自由,”苏子看着她:“可你现在,因为那个人,被彻底困住了,也许,丫头啊,你可以尝试当坏人,跟我一样,只为自己活,不需要背负那么多仇恨。”

片刻过后,众人找到了两人。

冥栈容冷看苏子:“刚刚是你?”

他没有请苏子上船,而苏子衣饰,竟与方才男子一样,也是件红蓝衣,是其中杂技团的统一服饰。

苏子心道,世子是她未婚夫,她那小情人可不好露面,万一世子搜船,这孤零零的大海,怎么都逃不了,为了维护她的秘密情人,便承认:“是我。”

“真是你?”徐银楹不对劲,但还是问:“你为什么欺负解忧?”

“有好事,你们却丢下我,当然生气了,”苏子道:“逗你们玩一下嘛,你们问,我有没有欺负老大?”

常阿四也不信是他,见解忧并不否认,帮腔道:“你这臭小子,武功有长进,居然能与我打那么多回合。”

“过奖过奖。”

解忧奇怪常阿四怎么也在此,后者道:“当然是某某人诚邀,我说不来,偏要硬拽我来,还说,我是公主身边最好最好的好友,我来了,公主一定会很开心。”

“我只问爱来不来,”徐银楹脸白,辩解道:“是你偏要赶着来,一股油腔滑调,也不害臊。”

“才一句话嘛,徐大小姐怎又生气了,”常阿四笑起来,扶着腰间短刀,逗她道:“小心哦,生气会变丑八怪。”

“你说我丑?”徐银楹道:“你才丑,丑得都没人理你。”

“那是他们怕我。”常阿四道:“大小姐,如果没有人怕你,就得更小心了,那些人最喜欢欺负你这样的。”

徐银楹不甘示弱道:“当然有人怕我了,你不知道我一生气,有多少人遭殃,我的鞭子,不是吃素的。”

“厉害啊,”常阿四道:“大小姐。”

徐银楹道:“那是。”

风波过后,众人回了宴楼。

歌舞曲目已经结束,空旷的地摆了百张小案桌,舞姬艺人纷纷落座,见众人归来,又起了身迎接。

这座宴楼并非传统的主位朝北,两侧座宾,它的设计风格颇为奇怪,中间是舞台,以台为轴,往下依次绕圈为环,因是环形,就无主次之分了,世子在最前面那个环里排了座位,却唯独没有苏子的。

苏子道:“我和老大挤挤。”

世子咬牙切齿:“给他加一个!”

不一会儿,侍女上酒,世子品味风雅,给这次宴会取名‘山珍海味宴’。

解忧起初没想‘山珍海味’能有什么神仙真品,难道还比她在皇宫吃过的好,直至品了一口名为‘琼浆甘露’的酒,吸了口淡淡的香气。

忍不住问:“这酒,打哪儿来的?”

“回头送你一坛。”世子出口阔绰,对她想要什么毫不吝啬。

解忧转头:“她们喝的也是这酒?”

“公主打趣了,”舞姬回道:“这等仙珍美酒,岂是人人能喝得到。”

“不用回头,现在就送吧,”解忧转身,看着旁边世子:“给她们一人一杯,若不够,再加两坛。”

冥栈容想吐血:“……”

解忧道:“世子不舍得?”

舞姬瞅着世子脸色,赶忙打圆场道:“这怎么使得……”

“怎么使不得,海宴河清,不是独独一个人的,是天下人的,”解忧道:“有酒同吃,有舞同乐,有福同享,不分你我,这才叫‘海宴河清’。”

冥栈容觉得吧,她比自己更担得起纨绔二字,出手这么阔,怎么不干脆把天下分了,一人一块。

他忍着肉痛,叫人去把剩下的两坛拿来,仍是不够分,一人也就半杯,舞姬们半杯饮尽,面色红润。

侍女陆续端上菜品,‘山珍海味宴’,上了八大山珍,四大海味,跟以往的说法不一样,且做法也极其不同,有道菜名为‘金玉满堂’,其实是蟹黄汁浇豆腐,解忧吃了一口,豆腐嫩滑,入口即化,配上蟹黄汁,味道一绝。

“这蟹黄,跟以前吃的不一样。”

“海蟹是上午下海捞的,晚上上桌,肉质最是新鲜,配上作料,这才叫人间美味,”冥栈容道:“要是送去金陵,长途跋涉,蟹都死了,怎么会好吃。”

海蟹离了海水活不久,东明帝也曾贪嘴,想过冰鲜的方式,但路途远,财力支出不够,无法保证每个驿站都有冰,等冰融掉,就会发臭发烂,于是,各地官员就开始送河蟹,算是解解口腹之欲。

皇甫劦当了皇帝,不怎出远门,也想尝尝海蟹,花费巨额,八百里加急,送过两次,但口袋羞涩,便急急叫停了。

而皇甫衍……

他随了他母亲琪妃,一吃海味就莫名起疹子,发起来吓死人。

这美味,他这辈子无福消受。

解忧陆续尝了另外几道,煎闷天鹅肝,脍炙鹿肉,松茸水晶饺……

看着这十二道菜,解忧回首这十几年,过的真穷,只有逢年过节办宴,才能跟着皇帝蹭口好吃的,吃的还是剧毒,她觉得宫宴上的菜都不好吃,当时又不敢到处说,唯有跟琉璃抱怨。

琉璃跟着尝过,味道还行,只当是她嘴刁吃不惯别人做的。

解忧吃了三口蟹黄,正准备挖第四勺,沙苑不知何时入座,且一直没说话,这会儿却开口,规劝道:“公主,蟹黄寒凉,您不能多吃。”

不太爽。

蔺之儒又开始磨叽管她了。

“蔺大夫说的对。”冥栈容想得什么,她确实不应吃太多寒凉之物,便叫人把她那碗豆腐撤了。

蟹黄寒不寒,不知道。

解忧委实心寒。

宴尽之后,便是各玩各的,大多数人都在船栏兴然交谈,明明已是深夜,却都不乏困,个个神采。

解忧困啊,冥栈容硬是不让她去睡,两人站在一楼甲板上,黑夜下的大海,乌漆嘛黑,什么也看不见。

跟在一旁的舞姬忽然上前,道:“公主赐酒,愿以一舞报答,盼解乏闷。”

“你是不是忘了,”冥栈容心口堵:“酒是本二公子的。”

舞姬稍稍转身,面对他,低身依礼,笑道:“世子慷慨。”

得了应允,舞姬在甲板之上翩然而起,这支舞,只为解忧跳。

一舞落,旁人纷纷抚掌。

冥栈容心口又堵了,他花大钱请来的舞姬,才几个刻钟,他百般请求,最难不轻易跳的舞,此刻竟拿出来献人了。

又想,她身边从来不缺甘愿为她牺牲的人,一点小恩小惠就让人前赴后继,换他就干不来这种施恩的事,不怪她身边人个个都喜欢叛族。

舞姬眉目轻扬,道:“望公主雅纳,莫嫌粗鄙。”

“这舞难得的好,”解忧有了点精神,评价道:“可惜,你是个女子。”

方有半杯美酒之情,舞姬极为欣赏这位公主的豪情,再听这句,舞姬皱眉道:“公主是瞧不起女子?还是瞧不起我这般以舞为生的女子?”

“非也,非也,”解忧惆怅道:“你若是个男子,我今夜,也许就不寂寞。”

舞姬:“……”是她想的那个意思?

冥栈容:“……”她在说什么?

苏子哈哈大笑,她要是个男人,在一堆美人面前,会如何奢靡,简直不敢想。

“公主真性情!”艺人之中,有男子站出来,颇有自荐枕席的意思:“小子也有一技之长,愿博公主一笑。”

舞姬退去一旁,那艺人男子笑呵呵的,去了甲板中央献技献艺。

冥栈容颤抖的捏着手,他是花钱办宴会,不是想聚众给她选男人……

好在那艺人男子是正经表演,没有脱衣谄媚什么的,大大方方演完下来,四周哄声极高,紧接着,又有人自发上来,拿手绝活样样精通,好不热闹。

冥栈容心肝肉疼,合着,刚刚都藏着绝活呢,他突然想扣钱。

不,必须扣钱!

‘海鹰号’宽达十丈,长有七十来丈,挂了十来张帆,可容纳千余人,且含五层楼,楼上设了瞭望塔,塔楼只容得两人,冥栈容带她上去,又叫人把帆降下。

解忧往下看,底下人忙忙碌碌,忙完之后,静静的,似乎都在等什么。

万籁俱寂,黑夜无光,突然,一道尖锐的刺声划破天空,闪亮的光刺了下眼睛,声响过后,众人秉着呼吸,一片沉默,片刻后,天空中‘嘭’的一声,绽放出五彩灿烂的花。

底下人群彻底兴奋,尽情的欢呼。

紧接着,一道两道三道……

‘海鹰号’四周摆满了烟花筒,向海上放出引子,炸裂成烟火,一条条的落下,像是把大船包围。

“公主万福!”不知谁喊了句。

“公主千秋万福!”又有很多人喊。

“公主千秋!”

响声震彻,解忧莫名的想,若是换个口号,有种正在携着夫后登基的错觉,把这种错乱甩去脑后,在烟花声里,冥栈容轻声道:“生辰快乐,愿你年年岁岁皆胜意,笑颜常开,福寿安康。话说,你现在是不是应该笑一下?”

之前那场宴是开胃菜,他很会卡点,子时一过,才是她二十一岁的开始。

解忧道:“又老了。”

“不老啊,年轻得很,你有未来,有无限的机会,要吃好喝好玩好。”

“这一年,好长啊。”